新冠肺炎疫情早期受眾視野中的風險感知、信息傳播與恐慌分析

一、研究背景、文獻回顧與研究問題

新聞媒體是人們日常生活中接收健康信息的重要來源，在公共衛(wèi)生事件發(fā)生時更是如此。這是因為公共衛(wèi)生事件（如傳染病）的不確定性具有極高的風險性，當人們沒有傳染病的第一手經(jīng)驗時，他們傾向于依靠大眾媒體來了解風險并作出風險決策。[1]在2020年初爆發(fā)的新冠肺炎疫情中，新聞媒體及時的信息傳播發(fā)揮著瞭望哨的作用。但與此同時，這些信息也帶來了一些副產(chǎn)品——恐慌。例如，2020年1月20日，鐘南山院士接受白巖松關于“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防控情況的采訪時，明確表示：一般的外科口罩還是能夠阻擋大部分的（病毒），戴口罩還是有用的。這一視頻播出后引起了口罩等物資的搶購風潮。這種恐慌現(xiàn)象受到了國內外不少學者的關注。

關于恐慌的影響因素，國內外大量的研究也展開了分析。其中信息傳播因素就是一個重要的研究議題。

媒介恐慌論認為，媒介在對社會恐慌事件進行大規(guī)模報道的過程中會導致產(chǎn)生新的更多的恐慌現(xiàn)象或恐慌心理。[2]例如，道德恐慌可以一定程度上歸因于媒體的報道活動，而且通過發(fā)表評論、引述權威觀點等方式可以推動道德恐慌進一步擴散。[3]除對恐慌現(xiàn)象本身進行研究外，還有研究者從不同的視角進行研究，如從受眾的視角出發(fā)，考察媒體信息傳播與受眾恐慌相關性。[4]從流行病視角出發(fā)，探討了恐慌心理產(chǎn)生的原因，進而提出相應的健康教育方案。[5]從信息視角分析了群體恐慌情緒的產(chǎn)生和傳播過程。[6]這些研究大致可以歸納為兩個要素，一個是信息傳播的不確定性，一個是風險信息的暴露。

在疫情背景下，人們對疫情的判斷和反應，除基于間接信息，還與個體親身的經(jīng)歷以及個體特征有關，綜合形成疫情的風險感知。風險感知對恐慌影響成為另外一個重要研究議題。當健康威脅被評估為無害或不相關時，不會引起恐懼[7]。但當健康威脅被評估為有害且相關時，就會引起恐懼[8]。

基于以上文獻，本研究以新冠肺炎疫情早期人群調查數(shù)據(jù)為基礎，探析受眾的恐慌狀態(tài)，分析受眾恐慌的特征，并從新冠肺炎信息傳播的暴露、不確定性和風險感知的視角把握恐慌情緒出現(xiàn)的原因。在此基礎上，提出應對恐慌的風險和健康傳播策略的建議。希望本研究為恐慌的相關研究以及相關部門制定有效風險和健康傳播策略提供有益參考。

二、研究設計

（一）樣本來源與樣本基本情況

我們于2020年2月20日至22日對廣東兩市進行了一次在線問卷調查。之所以選擇廣東省，是因為除湖北省外，廣東省確診人數(shù)大多數(shù)時間處于第一位，緊張的社會氛圍更有利于探析公眾對“恐慌”現(xiàn)象看法。在廣東省，廣州作為省會城市，確診人數(shù)一直高居廣東前二；湛江市確診人數(shù)低于30，處于全省后半段，但春節(jié)期間曾受“大量武漢人滯留湛江市區(qū)”的謠言影響較大。因此，在以上兩市開展調查有一定的代表性與典型性。

本次調查在廣州、湛江兩市各隨機發(fā)放問卷150 份，后共回收297份，有效問卷232份，總體回收率為99%，有效率為78.11%。其中廣州市回收149份，有效問卷120份，問卷覆蓋廣州的天河區(qū)、白云區(qū)、海珠區(qū)、越秀區(qū)、黃浦區(qū)、番禺區(qū)、增城區(qū)、南沙區(qū)、花都區(qū)，覆蓋率為81.82%。湛江市回收問卷148份，其中有效問卷112份。問卷覆蓋湛江的赤坎區(qū)、霞山區(qū)、坡頭區(qū)、麻章區(qū)、雷州市、徐聞縣、廉江市，覆蓋率為77.78%。

在有效問卷中，男性96名，占41.38%；女性132名，占58.62%。18歲以下的受訪者12名，占5.17%；18-30歲的209名，占90.09%；31-45歲的7名，占3.02%；46-65歲的4名，占1.72%；無65歲以上的受訪者。初中及以下學歷的受訪者4名，占1.72%；高中學歷29名，占12.5%；大學學歷194名，占83.62%；研究生及以上5名，占2.16%。城鎮(zhèn)受訪者130名，占56.03%；鄉(xiāng)村受訪者102名，占43.97%。

總體上，這次受訪者覆蓋面較廣，性別和城鄉(xiāng)分布較為均勻，但相對集中于擁有大學學歷的18-30歲青年。

（二）問卷主要相關變量設置與測量

情緒狀態(tài)：在疫情初期，受眾對新冠肺炎缺乏足夠的了解，但其傳染性強并伴有死亡現(xiàn)象，使受眾處于高度緊張的狀態(tài)。在這樣的壓力下，受眾容易出現(xiàn)恐慌情緒，通常表現(xiàn)為焦慮與懼怕。此外，我們還測量受眾的平靜、自信、難過、憤怒這些心理狀態(tài)，以分析受眾總體上恐慌情緒是否明顯。

風險感知：指受眾對新冠肺炎疫情風險的感知情況，通過風險可怕性和易感性兩個維度來測量。風險的可怕性是指受眾因信息傳播而認識到風險后果嚴重性的程度，包含擔心社會動蕩、影響學業(yè)工作、病毒的致命性等三個方面。風險的易感性是指通過新聞信息了解到病毒的傳染性程度，由擔心自己感染、擔心傳染給家人等兩方面構成。

信息傳播不確定性：指新冠肺炎疫情信息的模糊不清，致使受眾難以作出判斷。不確定性通過謠言干擾、缺乏最新信息、缺乏官方信息、社交媒體和官方媒體信息不一致等四個維度來測量。

媒體信息暴露：指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間受眾暴露于各類關于新冠肺炎疫情信息量的情況。新聞媒體通過營造信息環(huán)境來塑造受眾的現(xiàn)實觀，因此通過受眾的信息接觸程度可以預測其恐慌受媒體信息影響的程度。

情緒狀態(tài)、風險感知、信息傳播不確定性、媒體信息暴露均采用李克特五點量表來測量，按照1-5分別賦分，數(shù)值越大表示程度越深。

我們采用是否選擇，讓受訪者自己判斷是否處于焦慮和懼怕狀態(tài)。此外，還詢問了恐慌表現(xiàn)特征方面的問題。

三、數(shù)據(jù)分析與發(fā)現(xiàn)

（一）受訪者的情緒總體穩(wěn)定，約四成的受眾存在明顯恐慌情緒

在詢問受訪者對恐慌情緒的具體看法之前，我們先對他們疫情期間的情緒狀態(tài)進行了調查。根據(jù)回收問卷整理出樣本情緒狀態(tài)分布表，如表1所示。

表1 樣本情緒狀態(tài)分布情況

根據(jù)表1，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在樣本中“平靜”的情緒狀態(tài)出現(xiàn)得最頻繁，有103個受訪者表示在疫情期間最為平靜。同樣的，“自信”的情緒狀態(tài)也出現(xiàn)得較為頻繁。而“憤怒”則出現(xiàn)得較少，有61.64%的受訪者認為極少甚至沒有出現(xiàn)過。而“焦慮”和“懼怕”雖有時會出現(xiàn)，但大多數(shù)的受訪者表示出現(xiàn)不是特別頻繁。在正面情緒（平靜、自信）和負面情緒（難過、憤怒、焦慮、懼怕）的對比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疫情期間受訪者的情緒狀態(tài)總體上較為穩(wěn)定，受疫情影響而出現(xiàn)的情緒波動幅度不是特別大。這種情緒狀態(tài)也反映到了受訪者對恐慌情緒的具體看法之中。

根據(jù)回收問卷顯示，有134名受訪者表示不認可將焦慮和懼怕視為恐慌，占到樣本的57.76%。剩下的98名受訪者都認可將焦慮和懼怕視為恐慌，占樣本的42.24%。基于上述數(shù)據(jù)的對比，我們認為，在此次疫情期間大多數(shù)受訪者認為自己的情緒較為穩(wěn)定，但與此同時，也有近半數(shù)受訪者認為自己出現(xiàn)了恐慌情緒。換句話說，受眾視角下的恐慌是存在的。緊接著，我們還對這些受訪者過往出現(xiàn)恐慌的情況進行了調查，結果顯示僅有25.51%的受訪者多次出現(xiàn)恐慌情緒，而首次出現(xiàn)恐慌情緒的多達74.49%。

（二）恐慌可傳遞，存在心理臺風眼效應

面對恐慌情緒是否流露出來的詢問時，有67名受訪者表示恐慌情緒不曾對外流露出過，只有31名受訪者表示曾經(jīng)流露出來，占比分別為68.37%、31.63%。這31名受訪者中有22名受訪者明確表示恐慌情緒會影響到他人，占比為70.97%。基于此，本文認為存在恐慌傳遞的現(xiàn)象，但僅在小范圍內存在。調查還進一步詢問了恐慌傳遞的途徑。根據(jù)調查結果顯示，“家庭成員間的影響”是最大的傳遞途徑，緊接著是“一對一聊天” “群聊” “朋友圈、微博等引起共鳴”。這表明，群體傳播是恐慌情緒最優(yōu)傳遞途徑，人際傳播和大眾傳播也起到了傳遞通道的作用。群體傳播之所以成為最優(yōu)途徑，是因為疫情期間全社會的半禁足狀態(tài)，公眾大多留在家中，同時因為正處春節(jié)期間，家庭成員人數(shù)眾多，為恐慌情緒提供了傳遞氛圍。

面對哪種情況會加劇恐慌的詢問，有22名受訪者表示全國確診人數(shù)增加會加劇恐慌，有10名選擇省內確診人數(shù)增加會加劇恐慌，有66名選擇本地確診人數(shù)增加會加劇恐慌，占比分別是22.45%、10.2%和67.35%。但是，在這98名受訪者中，來自廣州（疫情嚴重地區(qū)）的有48名，來自湛江（疫情不嚴重地區(qū)）的50名，分別占兩地受訪者的40%、44.64%。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這兩組數(shù)據(jù)存在矛盾，前者表明恐慌情緒受地理上的接近性影響，而后者則表明并不受接近性的影響。據(jù)此，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并非疫情越嚴重的地方恐慌情緒就越明顯，有學者也將這類現(xiàn)象稱為心理臺風眼效應。[9]

（三）風險感知是恐慌的主因，其中“病毒本身的致命性”和“擔心傳染給家人”是最主要因素。

根據(jù)對98名認為出現(xiàn)恐慌情緒的受訪者的調查，整理出恐慌原因評分分布情況表，如表2所示。

表2 恐慌原因的評分分布情況

由表2可知，公眾對風險感知、信息傳播不確定性和媒體信息暴露這三個導致恐慌情緒原因的評分，風險感知是首因，且評分遠高于其他兩個原因。

在風險可怕性測量中，“病毒本身的致命性”分值最高。這也基本反映了疫情期間的實際情況，媒體及時公布確診人數(shù)、追蹤疑似患者，營造全民防疫的氛圍，讓公眾感受到病毒的致命性。同時，即使是在春節(jié)這個中國人最重要的傳統(tǒng)節(jié)日，截至2月25日22時，所有發(fā)現(xiàn)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病例的省份均啟動了重大突發(fā)公共衛(wèi)生事件一級響應。這樣的防控力度也可以看出此次病毒的致命性和傳播性。

在風險易感性測量中，結果顯示，公眾對家人易感的擔心超過了對自身的擔心。

（四）信息暴露相比較于信息傳播的不確定性，是導致恐慌情緒的更重要因素

由表2可知，在信息傳播因素中，信息暴露相比較于信息傳播的不確定性，是導致恐慌情緒的更重要因素。

在信息傳播不確定性測量中，“真假信息難辨”與“社交媒體和官方媒體信息不一致”的分值分列前二。謠言一直都被認為是催生恐慌情緒的重要推手，如禹衛(wèi)華通過兩次恐慌現(xiàn)象的對比，發(fā)現(xiàn)在謠言傳播過程中受眾產(chǎn)生了顯著的認知偏差，進而催生恐慌。[10]我們發(fā)現(xiàn)在此次疫情第二階段，騰訊新聞的“較真平臺”仍需日均辟謠9.48條。這也反映出，謠言在制造恐慌方面“功不可沒”。社交媒體在信息傳播的速度和覆蓋面方面的優(yōu)勢，使得疫情信息可以及時傳遞給受眾，但是這也放大了他們的風險感知，進而滋生恐慌情緒。通過換算后，信息傳播不確定性的值為265.25。

在信息暴露測量中，受眾的選項集中在“3”和“4”，即傾向于認為他們接觸到的信息量處于正常情況。與風險感知和信息傳播不確定性相比，信息暴露的值（318）處于中。這也許是因為面對未知的傳染病，他們非常需要通過媒體來獲取防控信息，所以在面對龐雜的信息流時，仍覺得在可接受范圍。

此外，我們還對部分受訪者多次出現(xiàn)恐慌的原因進行了調查，他們認為最主要是受事件本身的恐懼性（88%）的影響，其次媒體報道（60%）的影響也起到一定作用。

四、結論與討論

（一）存在恐慌情緒的“傳染效應”，需及時的心理疏導

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恐慌被認為是人類面臨威脅而產(chǎn)生的一種群體情緒或心態(tài)。[11]因此，我們看到在受訪者恐慌原因的選項中，“病毒的致命性”“傳染給家人”和“社會動蕩”排列前三。而過度的恐懼會導致惰性和參與危險行為，從而增加感染的發(fā)生率。[12]從理論上講，恐慌的主要原因是人們處于更高水平的不確定性和缺乏安全感。[13]所幸的是，在我們的調查中，受眾信息傳播不確定性的測量值是最低的。但是，我們調查結果證明了在疫情期間受眾的恐慌是可傳遞的。實際上，恐慌傳遞的“傳染效應”已經(jīng)被不少學者證明了。[14]因此，在疫情期間，除了前線救助外，全社會的心理疏導也非常重要。當然，我們也看到早在疫情初期國家衛(wèi)健委就下發(fā)了《關于印發(fā)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緊急心理危機干預指導原則的通知》。但從調查結果來看，雖然廣東的確診人數(shù)在疫情初期居高不下，不過相比武漢，廣東相對來說較為平穩(wěn)，但是仍有近半數(shù)受訪者表示出現(xiàn)恐慌情緒，這說明相關心理疏導工作還需要加強。特別是在全社會還沒普遍重視心理健康的社會背景下，媒體要承擔起傳達的責任，加強這方面的宣傳報道工作。

（二）重視心理臺風眼效應，避免風險的社會“放大”

“風險的社會放大”框架認為，風險信息的傳播可能放大或縮小風險，進而影響到公眾的風險感知，并引起相應的社會反應，甚至會遠遠超出風險事件的最初影響。[15]根據(jù)調查結果分析，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并非疫情越嚴重的地方信息恐慌效果就越明顯。李紓等人在研究汶川“5·12”地震時發(fā)現(xiàn)，個人的心理反應與風險中心的距離有關系，距離越近，其風險感知越小，反之則越大。他們將這種現(xiàn)象命名為心理臺風眼效應。[16]與以往的公共衛(wèi)生事件不同，新冠肺炎具有極強的傳染性，因此需要保持一定的社交距離，同時還需要做好個人防護。但是，心理臺風眼效應的存在有可能導致兩個極端的效果。在高風險地區(qū)，人們的風險感知不強，進而出現(xiàn)防疫不到位，而在低風險地區(qū)人們風險感知過強，防疫措施過度，影響正常的社會生活、生產(chǎn)。因此，心理臺風眼效應應該引起相關部門的重視。與此同時，媒體在報道時應該根據(jù)輿情信息分析受眾心態(tài)，及時釋疑解惑，避免因信息傳播而引起風險的社會“放大”。

（三）優(yōu)化信息傳播的結構，引導受眾情緒

所謂風險感知，是指人們在描述和評估危險活動時所做的判斷[17]，是人們對風險發(fā)生的可能性及風險管控的認知，[18]人們會根據(jù)風險感知采取相應的防護行為。已有的研究表明，媒體是疾病爆發(fā)期間的主要信息來源，它們在認知和情感上影響公眾，并引導他們做出特定的反應。[19]例如，媒體的報道以及人們對相關威脅的認知和隨后的恐懼感，導致人們采取與健康相關的保護行動的意愿增加。但過度恐慌刺激將導致個人無視和否認所傳達的信息[20]，這將影響到公共衛(wèi)生事件期間的防控效果。實際上，在公共衛(wèi)生事件發(fā)生后，人們總是積極確認其活動區(qū)域是否有確診或疑似病例，以確保他們的安全。[21]在這次新冠肺炎疫情期間，媒體及時公布確診人員的活動軌跡，極大地滿足了受眾的信息需求，緩解了他們的恐慌情緒，但這又會增強個人的風險感知進而滋生恐慌情緒。[23]以往研究多認為，在信息傳播因素中，信息的不確定性是導致恐慌的主要因素，我們的研究結果顯示，媒體信息暴露對于恐慌的作用遠高于信息不確定性。在類似新冠肺炎這類特大疫情中，媒體的大量報道是不可避免的。在這種情境中，引導與安撫公眾的恐慌情緒，可以著眼優(yōu)化信息傳播的結構，運用其他方式的信息傳播，比如社區(qū)信息傳播等方式來對沖媒體大量報道所可能導致的恐慌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