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里行間，歲月隆起聲色

文/郭春艷

我很慶幸，我曾經(jīng)是一個編輯，讀別人寫的字，寫自己喜歡的文，結(jié)識一些作家和學(xué)者，給我平淡的人生著上一層層暖色。

我最敬重的作家是張煒，就是寫過《古船》《九月的寓言》《我在高原》、獲得過茅盾文學(xué)獎的張煒。2001年4月我去濟(jì)南，住在他家附近的山東省行政管理學(xué)院招待所。晚上，高維生、張清華、劉燁園、王川等帶我和他小聚。那時他才45歲，沉靜、清朗，名滿天下卻毫無架子。他“小郭小郭”地叫我，宛若鄰家大哥。第二天早晨，他專門拿了自己的兩本書到招待所看我。坐在走廊的長凳上，我們聊了很久。他講山東龍口話，總愛說“不孬不孬”，我捂著嘴笑了好幾次，他也嘿嘿地樂。后來他和人說，東北姑娘自然清爽，不做作，很愿意和這樣的人打交道。我很感動，覺得當(dāng)作家就應(yīng)該像他一樣，人和字永遠(yuǎn)干干凈凈。相識15年，偶爾和他聯(lián)系，每次都能汲取到能量。可以說，張煒是我的老師，無論做人，還是作文。

想想也是幸運，20年前，電腦、互聯(lián)網(wǎng)還未普及，約稿寄稿都是鴻雁傳書，雖動筆涂墨稍顯繁瑣，等待收信卻也著實讓人快樂。至今我仍保留著李國文、邵燕祥、柳萌、張抗抗、畢淑敏、肖復(fù)興、梅紹靜、陳平原、王岳川、南帆、李輝、孔慶東等作家和學(xué)者給我的來信，每封都像一幀風(fēng)景，留下了時光的痕跡。張抗抗以“春燕小友”稱呼我，仿若鄰家姐姐，溫煦、輕暖；邵燕祥直截了當(dāng)，不說廢話，在1999年給我的來稿中他寫道，“倘若用，望萬勿刪改；如不用，亦勿為難，告知即可。”幾行字便感覺到撲面而來的辛辣，卻并不讓我反感，覺得寫雜文的人就該是這個范兒。孔慶東則另是一番大俠作派。他曾對我編的雜志提出意見，認(rèn)為詩詞中“無病呻吟和歌功頌德之作多”。文人的誠懇坦蕩，讓信中字句力透紙背。《人民日報》文藝部的李輝是編輯，也是作家，他寄給我一篇稿子，還順便推薦了別人的作品，信尾調(diào)侃：“你看我夠熱心的吧？”文人大多風(fēng)趣，隨時隨地?fù)]灑一下竹林之風(fēng)，散淡里有狂傲，不羈中有熱情。

書信，是文人性情的自然流露，比正式文稿更親和，更幽淡，見修養(yǎng)，見功力，見一片塵心。我的老友徐懷謙是《人民日報》大地副刊的主編，一個北大畢業(yè)的高材生，一個才華橫溢的雜文家，一個樸實善良的編輯。我編過他的文章，他發(fā)過我的書評，我們共同編輯出版了《大地春華——人民日報副刊精粹》一書。翻出他在1999年8月20日的一封來信——當(dāng)時他正在河南虞城掛職當(dāng)縣委副書記，信中稱“創(chuàng)作心態(tài)極為消沉”，自嘲要學(xué)魯迅回到故紙堆里。原來那時他就有些抑郁的傾向了。想必他在信中說期待到長春和我見面、聊天、喝茶，也是因為心情低落、無處可訴吧。可惜離得遠(yuǎn)，我只能去信問候。2012年，他因抑郁癥跳樓自殺。如今，老朋友去了另一個世界，春天時分，我會想起他，想對他說：儂似衣上花，春風(fēng)吹不去，雖音渺人逝，留給塵世的卻是揮不去的情誼。

我有一個老作者叫周可，雖從未謀面，卻并不陌生。我們的往來書信中，他對我的稱呼從“郭老師”到“小郭先生”，再到“郭小姐”，一直把我從中年叫到青年。時光自然是漸漸老去的，只不過我們之間的情誼儼然到了少年般無拘親切的程度。他頻頻來信來稿，其靈動優(yōu)雅的文字讓我眼亮，也讓我驚詫。我沒有看錯，他終究還是喜歡做一個寫作者和媒體人，喜歡通過雜志和更多的人交流，于是他從汕頭大學(xué)來到《新周刊》雜志社，從普通編輯一直做到現(xiàn)在的副主編。20年來，他常寄我雜志和臺歷，紙質(zhì)精美雅致，像他的字，也像他的為人。

見字，如晤面。有修為的人，字也深情。老作家李國文、邵燕祥的信簡短平實，便箋上的字寫得散淡，像極他們隨心所欲的心境；北大學(xué)者王岳川從日本寄來的信用毛筆豎寫，墨香中散出君子之風(fēng)；書法家李純博揮墨如泉，為我題寫的《聲色繁花紅樓夢》書名飄逸清雋。他們的字不見得有師承，但因有其精神個性，總讓我仿佛看到字后那個人……

人生的路大抵是孤獨的，一個人走在路上的感覺，寂寞，疼痛，惆悵，糾結(jié)，纏綿，深情……但因為做了編輯，才有了書信往來，才有了緣分和情意，才讓我不覺人生寒涼，才讓歲月隆起聲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