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他命》是劉萌萌的散文新作。
新作不是關于“維他命”的藥理學知性闡述,也不是一個由“維他命”引發的有情有義或有趣的故事,“維他命”只是作者童年記憶中的一個碎片。
這個童年記憶的“碎片”出現在這里,其功能可以從“虛”“實”兩面去看:“實”的一面,它在結構上引出了諢名“娘娘”的王姨;“虛”的一面,它不僅是一個真實的細節,還是一個“隱喻”,暗示著生活和生命中的“匱乏”。
《維他命》是關于“匱乏”的記憶、觀察、思考和敘述。
“匱乏”,特別是關于饑餓的記憶,曾經出現在許多作家筆下。劉萌萌筆下的“饑餓”不是最慘烈的,這是因為主題和敘事視角的選擇,也因為作者沒有親歷過更慘烈的饑餓的噬咬。但在《維他命》中,我們讀到了這樣的文字:“刻骨的記憶,緣于饑餓。明目張膽的餓。附著在個體內的隱性的餓。結結實實的餓。飄飄浮浮靈魂出竅的餓。母親描述糾纏了一代人的幽靈般的饑餓。‘前胸貼后背。真是切實饑餓過的人才能有的天才表達。”于是我們知道,在《維他命》中,“饑餓”并不是兩個抽象的漢字,借助于母親的轉述,作者在自己的審美想象和文學描寫中,實現了對“饑餓”的感同身受,建立了自己語言敘述的可靠性。
當然,重要的不是寫什么,而是怎么寫。
在散文創作中有一種傳統觀念,認為散文要真實,要真人真事,真實發生和存在的人和事。這種觀念未必錯誤,但失之于片面。任何人物和事件,當他成為文學描寫的對象時,就意味著他與作家構成了特定的審美關系。在這一特定的審美關系中,既要關注作為審美對象的“真人真事”,也要關注作為審美主體的作家的“真情實感”。如果僅僅看到“真人真事”并奉為圭臬,作家獨特的結構方式、敘事方式、語言方式就失去了依據,失去了立足之地。以往散文創作的審美范疇、表現形式、技巧、手法不及小說、詩歌更豐富,就是囿于這種片面、僵化觀念的結果。相反,只有超越“如實描寫”“真人真事”的觀念藩籬,把作家的“真情實感”納入理論視野,把“真情實感”的完美呈現和準確表達作為藝術目的,才能為作家獨具心裁的“怎么寫”開辟廣闊道路和更多的可能性。劉萌萌的散文創作沒有“泯然于眾人”,就得益于珍重“真情實感”,在“怎么寫”上用心用力。
《維他命》中,關于“匱乏”的記憶,是在一個雙重對比結構中被想象和敘述的。
在作品中,“匱乏”是父親“個把月回來一趟”時,“炒菜要炒肉”的“改善生活”;是“父親不在家,嫩豆腐拌小蔥就算改善”。這是一種物質生活的“匱乏”,作者準確的細節描寫,使這種“匱乏”得到了生動的呈現。但這并不是問題的全部,深入的考察可以發現,當生活、生命中的“匱乏”發生時,與之伴生的還有人對于這種“匱乏”的態度,以及克服或超越“匱乏”的解決之道。于是在《維他命》中,我們看到父親在家的日子,母親下班“正晌午過家門而不入”“單手扶車把,提一只塑料桶,從門前直掠而去,頭頂毒日飛去街上灌扎啤”;看到“母親大笑著和父親爭搶對飲,夫妻把酒,舒心快意如兄弟似手足”。親情的富足,是物質生活匱乏的超越之道。
這是對比結構中的一個側面。這個側面是生動的、溫暖的、明朗的,但在廣大的散文世界中,這種生動、溫暖和明朗并不鮮見。在劉萌萌筆下,對這個側面的描寫和呈現,也不是為了從童年記憶中打撈自得與自戀的慰藉,而是在鮮明強烈的對比結構中,深入地思考生活和生命中的“匱乏”。
對比結構的另一個側面是王姨和楊公安一家。王姨同樣也遭遇著物質生活的“匱乏”,但王姨所以是王姨,還因為她是“娘娘”。怎么是“娘娘”呢,“我”問過母親,“母親回頭剜我一眼算是回答”。
“娘娘”在“我”眼里并沒有“娘娘”的尊貴。“王姨拽著哐里哐啷的男式二八大梁車瘋狂猛蹬,氣喘吁吁‘倒三班,過著披星戴月、毫無尊貴可言的平民生活”。
“娘娘”在婆婆的詛咒里就是“養漢”。“散發蔥花和板油味道的楊公安情愿老死在公安局的廚房。楊公安回家的時間一拖再拖。除了老婆家里就是兩個女兒,嫌棄和怨恨一目了然”。
楊公安不肯回家,王姨的生活和生命陷入了物質與情感的雙重“匱乏”。面對這樣的“匱乏”,王姨選擇的超越之道,竟是“白面饃外加一小沓錢票糧票就把娘娘‘收買了,饞婆娘賤婆娘就愿意了”。“她太寂寞了,饑不擇食,在長夜般漆黑無恥的‘人盡可夫中顫抖地攀上人生的巔峰,尋獲一些些滿足和快樂”。這是對比結構中的另一側面,這個側面是蒼白的、陰冷的、晦暗的。
事實上,對于全面發展的人的生活和生命來說,任何一種“匱乏”的超越之道,都應當是獲得直接的滿足,而不是用一種“替代品”去替代、去遮蔽、去敷衍。從這個意義上說,親情的富足并不能真正替代物質生活的“匱乏”,就如同王姨放蕩的縱欲并不能真正填充情感的饑渴和空虛。或許,就是基于這樣的理由,面對王姨手中的維他命,作者才沒有把童年的清貧神圣化:“我不再猶豫,拈一粒在嘴里,酸甜的水果味道在舌尖上氤氳,擴散,潮水般擄走舌頭和大腦。”同樣,作者也沒有把“娘娘”的放浪妖魔化。她用猶豫的筆觸,刻畫著自己內心的矛盾:“我不清楚王姨是否聽到過那些發絲般飄落的閑言碎語。傳言包裹的王姨,有著含糊其辭的輪廓和陌生的面貌。我想到‘作繭自縛。我即使有勇氣剪破重重裹縛的繭殼,也不敢確定,即將目睹的,是音容親切的王姨,還是讓人又笑又罵,傳說中放浪的娘娘?”我個人非常贊賞作者不把童年的清貧神圣化,不把娘娘的放浪妖魔化的審美判斷。這其中包含著兩個值得稱道的“亮點”,一是沒有“非黑即白”的形而上學陳腐氣,二是體現出對童年視角第一人稱敘事的自覺意識。
如前所述,《維他命》對“匱乏”的敘述,是在一個雙重對比結構中展開的。從文本的角度看,一組對比關系發生在童年記憶中的兩個家庭之間,另一組對比關系發生在王姨的“當年”與“當下”之間。前者是關于“匱乏”的歷史記憶和想象,后者是關于“匱乏”的現實觀察和思考。“雙重對比結構”當然意味著豐富性,但更重要的是,它揭示了“匱乏”并沒有隨著物質生活的富足而遠去,
兩組對比關系的轉換點是“楊公安”變成了“老楊”。“楊公安”時期,“王姨如敝履,就那么冷著,涼著,缺少煙火氣的房子是涼颼颼的冰箱,王姨是冰箱里的凍魚”;“老楊”時期,“王姨靠在沙發上,懶洋洋地叫:老楊……老楊同志五秒鐘之內端著洗腳盆出現”。
老楊承擔了一切,包容了一切。只是在“一切”之外,還有老楊鞭長莫及、力有不逮的地方。在家庭和睦、生活富裕之后,當年那個放浪的“娘娘”搖身一變,成了狂熱的傳銷經理,一個站在演講臺上,“盈盈笑意無法掩飾內心興奮的老阿姨”“似乎確如她所說,‘事業是她的靈丹妙藥”。
王姨的“新癥候”,是否可以用美國社會心理學家馬斯洛的“五種需求”理論來解釋?在“生理”“安全”和“感情”的需求得到滿足之后,王姨是在追尋她生活和生命中依然“匱乏”的“尊重”和“自我價值”嗎?
王姨自己以為這就是了。“母親在街上偶遇王姨,六十幾歲的人,染著年輕人的栗色頭發。紅唇釅釅,金耳環在陽光下晃得熱烈。駭了母親一跳的,是滿臉喜色的王姨語出驚人:現在,我是不是真的像個娘娘?”
也有人認為那其實不是。白居易說,“花非花,霧非霧。”蘇軾說,“似花還似非花。”史湘云說,“這鴨頭不是那丫頭,頭上哪討桂花油?”
什么是“尊重”,什么是“自我價值”?在物質財富日益富足的今天,是一個緊迫的、極具現實性的問題。
去哪里能討得一種復合維他命,可以補齊生活和生命中“匱乏”的各種維生素及微量元素?當然,我知道這是一個偽問題。
(王力平,河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1982年開始發表作品。2000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出版散文集《硯邊草色青》。獲河北省第三屆文藝振興獎。)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