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蕁

宋婉婉第一次當面聽別人說她像一只大熊的時候,她正在英語培訓機構當助教。老師正在教一系列和動物相關的單詞,當他說到“bear”這個單詞,立馬就有一個活躍的孩子高聲喊道:“Becky老師就像一只big bear。”于是,所有孩子都紛紛朝她投來好奇的目光。
都說童言無忌,卻字字扎心。
但是在角落里看著他們的宋婉婉溫和一笑,反倒夸他學得真快,發音還很標準。
那個楊柳青翠的季節,春色盎然,宋婉婉每天都乘坐同一路公交車上下班,閱盡這里溫暖的早晨和溫柔的黃昏。
宋婉婉總是最早到的人,前輩們夸她勤奮,她可不敢自傲,明白自己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實習生,熬不過實習期的話,她又得奔波著尋找新工作,到時候拿不到合格的實習報告,還會影響她領畢業證。
8點半一到,家長們紛紛將自家小孩領進培訓機構的大門,宋婉婉整理好著裝,分分鐘笑臉相迎。雙方寒暄一番之后,她目送大人們離去,再將孩子們領到玩具大廳,一邊陪著做游戲,一邊復習近期學習過的知識點。
時間稍晚一些,老師們陸陸續續地來到。
王知舟穿了一件米白色的薄款毛衣,襯得寬闊的肩膀更加好看。他推門進來,清涼的風跟著涌入,宋婉婉回頭一望,正好與他對視。
“早呀。”王知舟率先打了聲招呼。
“早。”宋婉婉含笑回應。
有個在王知舟課上學習的孩子一見了他,便忍不住跑過去展示自己剛搭建好的樂高積木。宋婉婉定睛一看,原來是那個喊她big bear的小Jacky。
她沒有想到,那次課后小Jacky竟然會悄悄跑到辦公室來,奶聲奶氣地跟她道歉,說是Eric老師告訴他不能隨便說別人是big bear或者將別人比喻成動物,因為這樣子可能會讓對方傷心的。
“我只是覺得Becky老師剛好穿了一件棕色的外套,和大熊一樣毛茸茸的。”小Jacky一臉無辜,圓圓的杏眼直盯著宋婉婉,宋婉婉的心一下子化成了一汪湖水。
王知舟認識宋婉婉,是在去年的冬天,前臺小姐姐領著還有些羞怯的宋婉婉去辦公室和同事們打招呼,眼光落在王知舟的身上時,她還刻意強調了一句:“這可是你的小師妹哦。”
王知舟笑著站了起來,繼而他的輪廓在宋婉婉的眼前變得清晰起來。她覺得他好生面熟,直到她坐公交車回家的時候,恰好有幾個穿著中學校服的男孩子抱著籃球從車窗外路過,她才猛然想起來,王知舟以前可是學院籃球隊的一員,她和她的室友還曾經興高采烈地跑去當過后援粉絲。
也許是這段往事和同校的關系給王知舟添上一層濾鏡,也許是王知舟性格隨和且與她年齡相仿,宋婉婉總覺得他親切,因此也和他走得最近。
但每個辦公環境里總會有小部分比較難相處的同事,宋婉婉就遇見過老師上課上到一半的時候,突然讓她去辦公室里借一條數據線和一個充電寶。她感到很疑惑,遲鈍地盯著對方,數秒鐘后,她才反應過來,低頭看了看身邊正認真涂寫的孩子們之后,她婉拒了。接著對方不高興地嘟囔了一聲,宋婉婉沒聽清。
原以為事情就這樣翻頁,對方竟然去和主管申請要換新的助教,理由是實習生不熟悉課堂內容,難以配合教學工作等等。
宋婉婉當然不服氣,氣得漲紅了臉,正要跑去辦公室與他理論,轉身卻撞見了上完課準備請假外出的王知舟。他見她一副火急火燎的模樣,忍不住多問了一句,于是她講清來龍去脈,瞬間卻失去了底氣。口說無憑,細想一下,如果要在一位擁有3年教學經驗的講師和一位就職不過3個月時間的實習助教之間做出選擇,結果顯而易見。
原以為王知舟會勸自己服軟,沒想到他卻露出燦爛的笑容來,猶如他背后穿過落地窗玻璃灑落下來的明媚陽光,溫暖但不刺眼。
宋婉婉改變了主意,私底下去和主管請示,既然有人指出她不熟悉課堂流程的話,是否可以給她一個機會澄清。至于配合度不夠的說法,她覺得自己一直保持積極主動的態度,對于機構里的事情從來不敢怠慢,其他同事也都有目共睹,但如果需要她配合去做一些私事,那么她承認自己的確力不從心。
好在主管明白宋婉婉話里的意思,一番軟磨硬泡之后,主管最終同意讓她在一周后上一堂公開課,但是如果表現太差的話,實習期將會被延長一個月。
那段時間里,宋婉婉變得沉默,滿腦子都是怎么上好人生中的第一堂課,白天觀摩學習,夜里挑燈寫教案,黑眼圈都加深了不少。
王知舟給她買了一杯咖啡,笑道:“想不到你這么拼命啊,早點下班,我可就先走了。”
“你別笑話我了,再見吧。”宋婉婉苦笑,揮揮手,繼續盯著屏幕做PPT。
格外焦慮又格外擔憂的宋婉婉好不容易熬到上公開課那天,早早地過來布置課室,還帶了許多親手畫的圖畫。按照主管的指示,她可以直接教新的課程。
孩子們對宋婉婉并不陌生,平日里見著她并不會產生多高的紀律自覺性,如往常一樣活潑地與她互動,甚至有的孩子已經迫不及待地跑上來想要領取她手上的圖畫和蠟筆,這堂課還未切入學習主題的時候,便快要亂成一鍋粥了。
宋婉婉暗地里做了個深呼吸,隨即改變了原有的想法,先將所有蠟筆和圖畫派發出去,讓他們各自為每張圖畫上色,孩子們隨后坐定下來,低頭認真涂抹。
她便抓住這個間隙,一邊向孩子們提問,問題從“水果的顏色”慢慢延伸到“我所知道的顏色”。課堂上,宋婉婉還教他們學習一首與顏色相關的英文兒歌,加深他們對單詞的記憶。
“如果你們下堂課過來能和Becky老師分享5個你最喜歡的顏色的話,我們就可以再玩一個很好玩的游戲哦,明白了嗎?”宋婉婉像變戲法似的展示了一疊顏色的小卡牌,故意拉高了聲調說道。
“明白了!”稚嫩的童聲響起,又一次給予了宋婉婉鼓勵。
“其實我的目的不是要取勝,但我同樣有用心,也追求寓教于樂的教學目標。”宋婉婉請王知舟吃烤肉,如果不是他支招,她不會想到借機爭取上一節課這樣的主意,甚至已經做好了視死如歸的準備,所以她不能不感激他。她舉起手中的玻璃杯,接著說:“總之謝謝你,我先敬你半杯。”
“客氣了。”王知舟也跟著喝了一大口汽水,“聽其他老師反饋這次公開課的效果還不錯,繼續努力啊。不過,你就不怕我是故意坑你的嗎?”
“看在你的師德的份兒上,我才相信你的。”說完,宋婉婉哈哈大笑。
煙霧繚繞的烤肉店里,食物與調料的氣味彌漫在空氣中,周圍人聲嘈雜,坐的都是在附近就職的上班族,有的人神采奕奕,有的人一臉倦意,姿態也各不相同。
王知舟動作嫻熟地翻著肉片,一邊往網片邊上放生菜要烘干表面上的水滴。宋婉婉埋頭吃了幾片香薄的肉片,解饑的同時,唇齒間也嘗到美味。
“對了,我這個月底要離職,準備先去鄉下支教一年時間,然后再去進修。你呢?你會留下來嗎?”王知舟忽然說,語氣平淡,并不是在表達什么雄心壯志。
宋婉婉先是一愣,隨即思索一番。她并沒有太長遠的打算,但是想要留下來的心是有的,于是她點點頭:“嗯,我不討厭我的工作,想先把手頭上的事情做到最好。我總覺得,船到橋頭自然直。”
“那我們就一路披荊斬棘吧。”于是這一回輪到王知舟舉起玻璃杯,待兩杯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響。
春夏相交之際,王知舟真的離開了這座城市,他拒絕了送別會,輕盈地走了。在他走后,宋婉婉無意間聽到同事們在辦公室的閑聊,才發現原來王知舟是這家機構老板的親侄子。也是在他走后,主管提出要與宋婉婉簽訂正式合同,讓她當授課老師。
所以,宋婉婉留下來了。
宋婉婉雖然當上了老師,但在多數家長的眼里她的身份仍與助教無差,即便是新學生的家長,也可能會因為她年紀輕而對她的教學水平有所質疑,她仿佛坐上了一張冷板凳,只有在偶爾其他老師請假的時候才有機會幫忙代課。因為平日里課少,宋婉婉還是兼顧助教的部分工作,給家長們發送孩子的學習評價,幫忙新生適應新的學習環境。她當然也灰心過,但熬過低潮,慢慢調整狀態之后,她的學習能力變得更強,因為平日里和家長溝通得越來越多,她也漸漸了解到他們有什么樣的擔憂和希望,機構里的每一份活動她都會參與其中甚至去爭取做策劃組織的那個人,以至她將以往寫過的教案翻出來不斷地完善。
盛夏炎熱,窗外的青翠映入眼簾,宋婉婉撐著腦袋發著呆,被忽然出現的小Jacky嚇了一跳,她低頭寵溺地問他:“你怎么了?”
“Becky老師我要搬家了,以后不來上課了,我想送你一個禮物。”隨即有一顆小小的玻璃珠落在宋婉婉的掌心上,她看見一朵黃色的雛菊被嵌入珠子中。“這是幸運珠,能給你帶來好運的,你可以放在,放在這個筆筒里面,它會保佑你的。”小Becky越說越激動,還伸手指了指她桌面上的透明筆筒。
宋婉婉被逗笑:“謝謝你,我很喜歡。我還需要念什么咒語嗎?”
“不用,放著就好了。”小Jacky一臉認真。
宋婉婉微笑著摸摸小Jacky毛茸茸的小腦袋,回送了他一只自己一直在用的鋼筆,聲音輕柔地叮囑他日后也要好好學習,然后與他告別。
她忽然想起自己剛來這兒工作的時候,有個愛穿恐龍外套的孩子總是活躍到難以融入到課堂的狀態。
“老師你能看到我嗎?”馬上要上課了他依舊熱衷于躲貓貓的游戲,宋婉婉跑到大堂里找他,角落里忽然傳來歡快的聲音。
“嗯……我猜你就在那只大玩偶的后面對不對?”
“那你也看見我的可愛了嗎?”
宋婉婉感到十分驚詫,轉過身去,發現他將帽子戴上了,只露出自己的背影,外套上長著他最喜歡的恐龍犄角和恐龍尾巴。
“是的,我看見了,很可愛哦。”
孩子們的世界只有純粹的好與不好以及分明的對與錯,連喜歡與不喜歡也分得明明白白,在他們的眼中,還有數不清的新奇事物。大人們的固定型思維,有時候反而是在孩子的引領下釋放出種種“原來還可以是這樣”的驚嘆,所以宋婉婉也喜歡和孩子們相處,孩子們的溫暖也是她的動力之一。
說來也巧合,就在小Jacky送她玻璃珠的那天傍晚,主管告訴她,老板已經在另一個鎮區簽了新的辦公室,新的分機構開張的時間預定在今年10月份,她向老板推薦了宋婉婉過去打第一仗,到了那里也算是新的開始,如果將來業績好的話,很大機會可以再升職。
宋婉婉聽過太多“不過是一份能糊口的工作罷了,至于那么拼命嗎”和“沒想到當助教也這么忙啊”這類的耳邊話,但她并不這樣想。
前路漫漫充滿未知數,對于宋婉婉來說,遠方太過縹緲,握住身邊的溫暖才感到踏實。所以她勤勤懇懇,一步一個腳印,相信總有一天天道酬勤,再怎么樣也不會是壞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