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 歡喜已攜光陰去

秦浮夢

1

張默然剛出龍門高鐵站，便打車直奔“李記牛肉湯”。

這家店位于老城區的北大街上，門前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樹。張默然來洛陽之前在網上做攻略，看到不少網友極力推薦這家湯店。湯湯水水本就是洛陽的一大特色，而李記之所以脫穎而出，主要因為年輕的老板神似楊洋。

出租車司機聽到她要去李記，忍不住吐槽道：“洛陽的大街小巷這么多牛肉湯館，為什么現在的年輕人只認準了李記？”他邊說邊搖頭，似乎很為其他的館子鳴不平。

張默然充耳不聞，她出神地望著車窗外飛馳而過的景色。欲問古今興廢事，請君只看洛陽城。原來這就是洛陽，經歷過幾千年的風雨飄搖，所有輝煌在時光的洗禮之下逐漸暗淡，但一旦踏入這片土地，就能感知到這座城市獨有的歷史風韻。

很快就到了李記，張默然拉著行李箱走到門口。此時李子楓正站在收銀臺旁查賬，便自然而然地幫她拉開店門。

這會兒是下午3點，偌大的店里散布著三兩個客人。店內是古香古色的裝潢，陳列著些許唐三彩和瓷器。張默然環視一圈后，盯著墻上的菜單猶豫不決。

“第一次來洛陽吧？”李子楓見她一身游客打扮，熟稔地推薦道：“那我建議您點這個單人套餐。”

張默然收回視線，在空中撞上李子楓幽深的目光，一時怔怔地看著他。李子楓果然很好看，就像她們經常寫的男主角，小麥色的皮膚，劍眉星目，因為常年健身所以帶著一種強硬的氣質。張默然點頭，默默地掏出手機付款，順勢坐在收銀臺旁的單人桌上。牛肉湯很快端上來，幾片薄薄的牛肉，簡單地撒了一把蔥花，喝下去味道卻極其鮮香。

張默然學的是戲劇影視文學，恰逢老師推薦，就在暑假接了劇本來寫。她想找一處小城安心寫作，思來想去最終選了洛陽。趕劇本的日子，滿腦子都是錯綜復雜的人物和劇情，根本顧不上別的。張默然哪兒也沒去，每天蓬頭垢面地寫到下午兩點，出門喝一碗牛肉湯后回家繼續工作。

除了第一天外，此后她每次去李記都是人滿為患。店里一半是常客，一半是前來打卡欣賞美景的旅客，還有不少妝容精致的女生找李子楓合照。張默然喜歡坐在角落靜靜地觀察店里的食客，揣測他們的身份和背后的故事，就像是一個好玩的游戲。

直到她在李子楓的店里丟了一個錢包。

2

那段時間張默然寫得很不順利。她在洛陽沒有任何熟人朋友，新鮮感一旦過去，日復一日的枯燥生活仿佛耗完她所有的熱情。張默然對著文檔抓耳撓腮了一上午，索性關掉電腦出去吃飯。

雖然寫不出來，但思緒仍然在劇本里打轉。張默然眼神縹緲地走進李記，忽然覺得自己需要甜品的撫慰。于是趁牛肉湯還沒有來，她直接起身去隔壁的面包店買了一塊黑森林。一碗湯和甜品下肚后，張默然終于覺得有一點頭緒，便習慣性地想要拿起錢包離開。這時她才發現，桌子上只有一盒紙巾，錢包早已不知所蹤。

張默然努力地回想，應該是她在去買甜品的時候忘了拿錢包。她一把抓住旁邊擦桌子的服務員：“請問剛才有人坐這張桌子嗎？”

“怎么了？”服務員還沒反應過來，李子楓已經快步走來，蹙眉看向張默然。

“我的錢包……丟了。”她不好意思地說。也怪不得別人，誰讓她自己神經大條呢？更何況，店內還貼著清清楚楚的告示——請保護好個人財產。

“你隨我到辦公室看監控吧。”

張默然跟在李子楓身后，他調出20分鐘前的監控。監控里顯示張默然魂不守舍地坐下后，忽然站起來推門出去，她剛轉身便有一個結賬離開的中年男人順手拿走了錢包。

李子楓抬眼瞟了她一眼，似乎是在無聲地嘲笑她的愚蠢。張默然自知理虧，還好錢包里只有200塊錢，因此當李子楓問她想不想報警的時候，張默然下意識地搖頭，她不想多事。

李子楓看著眼前奇怪的女生，很好奇她的身份。她很瘦很白，卻不施粉黛，經常穿一條松松垮垮的背心裙，還每天雷打不動地來店里吃飯，想要不注意她都難。而且，她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你看這樣行嗎？”思索一番后，李子楓提出一個解決方案，“我們幫你留意這個男人，一旦他來店里我們幫你追要。如果一個星期之后他沒有出現，我們賠償你雙倍損失。”

張默然猶疑了一下，雙倍賠償雖然誘人，但她覺得麻煩。可此時也沒法拒絕，因為對方的手機已經遞了過來：“麻煩你留個微信吧，有消息我會及時通知你。”

推開李記的店門時，耀眼的陽光頓時刺得她睜不開眼睛。張默然又回頭看了一眼“李記牛肉湯”的招牌，忽然覺得該給自己找點樂子，比如去一趟洛陽博物館。

3

出租車從聶泰路拐個彎便是洛陽博物館，博物館的外觀設計是恢弘的大鼎造型，熱心的司機告訴她那是“鼎立天下”的意思。

場館內有7個專題陳列，張默然流連在二樓的珍寶館，被一盞出自于曹魏的白玉杯吸引了視線。白玉杯晶瑩溫潤，如同初發芙蓉之美，令她躁動不安的心逐漸平靜下來。

一周后，李子楓打來電話，說他們沒能找到拿走她錢包的男人。他的語氣很是抱歉，見張默然并不在意，他松了一口氣，隨后提出請她吃個飯賠禮。

張默然同意了。

于是那天晚上，他開車帶她去十字街一家有名的水席店，點了幾道招牌菜。張默然一直偷偷地觀察李子楓，起初他很忙，總是不停地處理各種消息，后來也許是覺得不禮貌，他索性關了手機，安心與她吃飯。

面對這個只比自己大了3歲的男生，張默然很快找出幾個詞概括他：善良、勤奮、聰明，還有圓滑。

“原來你是寫劇本的啊。”李子楓笑著問她，“你猜我大學是什么專業？”

他很會做生意，張默然不確定地猜，應該是金融或者管理吧。

“不不不。”對方的眼神亮了起來，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我學的是動漫設計。”

如今成熟沉穩的李子楓，幾年前還是一個叛逆不羈的熱血少年，立志拍出中國最好的動漫，甚至不惜與家人決裂孤身出去獨闖。然而少年的一腔熱血，最終在殘酷的現實中逐漸冷卻。

“既然拍不成最好的動漫，只能退而求其次做一碗最好喝的牛肉湯。”李子楓自嘲道。張默然知道，其實他的生意做得有聲有色。不僅將父親留下來的老店翻新重修，又買下相鄰的店面，將李記做成了洛陽的一塊招牌。

他在世事磨練中變得內斂理智，卻依然心懷赤誠理想。望著眼前有些悵然的李子楓，張默然忽然生出一種他鄉遇知音之感。

4

顯然，李子楓也這么認為。

他是商人，平日接觸的人除了員工顧客就是合作伙伴，與人的周旋偶爾也令他疲憊不堪。就在他心底的花園逐漸枯萎衰敗的時候，張默然揮舞著魔法棒硬生生地闖了進來。

得知張默然獨自一人在洛陽，又在自己的店里丟了錢包，李子楓心生愧疚，覺得自己有義務好好照顧她。于是每當張默然靈感枯竭，就會跟在李子楓身后四處晃悠。有天晚上，他帶著張默然踏著月色登上麗景城。夜里逛城墻的人很少，從這里看下去，老街風光盡收眼底。

“對了，你為什么要回來？”這個疑問困惑了張默然很久。

“這是我爸的遺愿，不得不從。”李子楓攤手，無奈地答。

大學畢業前夕，李子楓的父親被查出胃癌，確診時已經時日無多。當李子楓跪在病床前，看到這個曾頂天立地的男人，如今骨瘦如柴地躺在病床上時，他不由給了自己幾巴掌。最終還是斂了性子，決定回到洛陽。

“我們為什么要聊這么沉重的話題？”見張默然沒做聲，李子楓啼笑皆非地說，“走吧，去享受一下。”

微風習習的夜晚，再加上燒烤和啤酒，簡直是上天賜予的享受。吃完燒烤已是深夜時分，李子楓送張默然回家。電梯門剛開，她便發覺自己的房門大開，等候已久的房東正在沙發上看劇，不緊不慢地說：“姑娘，桌子上是退的租金。這房子我要長租給客人，沒辦法再讓你住了，你明天就搬走吧。”

當初張默然來洛陽找房子太過匆忙，房東一心想長租出去，實在無奈才短租給她。可是兩人簽過白紙黑字的協議，她沒想到房東會這么快出爾反爾，更何況她還有半個月就要離開了。

張默然氣結，但她又是出了名的軟性子，甚至制止了想要爭執的李子楓，蹲下來收拾行李。

“我一個朋友的房子用來做民宿，你就住那里吧。”

凌晨一點，李子楓開車帶她穿行在沉睡的洛陽城里，他放了一首讓人聽了心生歡喜的歌：慢慢喜歡你/慢慢的親密/慢慢聊自己/慢慢和你走在一起……

沒有人說話，望著車窗外零星的燈光，張默然忽然覺得令自己心生歡喜的不是這首歌，而是和李子楓在一起的每個時刻，她喜歡上了李子楓。

她被自己的這個念頭嚇了一跳。

5

8月底的一個凌晨，張默然的劇本終于完稿。她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確認自己還有一周時間享受假期。

張默然最喜歡參觀洛陽各種各樣的博物館，可是有一次，她在空蕩蕩的古墓博物館里被嚇得脊背發涼，自此再也不去。李子楓便帶她去了龍門石窟和白馬寺，戲謔她不去這兩個地方，怎么好意思跟別人說自己來過洛陽呢。

從龍門進入，短短一兩公里的距離，龕窟一座連著一座，鋪滿整片石壁。站在被損毀的石佛像下，張默然屏住呼吸，仿佛看到工匠們住在龍門下斧鉞開山，刀銼鑿石，用漫長的歲月為后代留下了更為漫長的輝煌。

沒有人能不被這樣的滄桑壯闊打動，寂靜的天地間，仿佛一切都化為塵埃，只剩下對于愛和信仰的虔誠。于是張默然在回去的路上，冷不丁地問李子楓：“明天我回北京后，你會想我嗎？”

“會。”他從不令人為難，但很快補充道，“畢竟知音難尋。”

“既然會想我，要不要試試做我的男朋友？”張默然努力裝出漫不經心的口吻問道。她不是魯莽沖動的人，既然問出口，便有七分勝算。

“今天是愚人節嗎？”沒想到李子楓只是好笑地看了她一眼，“雖然英雄難過美人關，但我是絕對不會上當受騙的，我還一直在等我的紫霞仙子呢。”

聰明如他，用一種詼諧的方式輕而易舉地婉拒了她，并暗示她自己有喜歡的女生。

“你太厲害了。”張默然攤手，無奈地說，“騙不到你。”

“哈哈，明年春天來洛陽看牡丹吧，我還做你的導游。”

說不出是失落還是釋然，復雜的情緒在張默然的胸腔內起伏翻滾。她有些留戀地盯著李子楓棱角分明的側臉，在心底對自己說：那就算了吧，成年人要學會克制。

直到她看到那條項鏈。

第二天，李子楓開車送張默然去高鐵站，臨走之前遞過來一個禮物，還神秘兮兮地叮囑她只有上車才能看。

張默然果然很聽話，找到座位后才打開看。袋子里是首飾盒和卡片，盒子里靜靜地躺著一條項鏈，卡片上是李子楓歪歪扭扭的字跡：祝小朋友永遠快樂，永遠幸福。所有強壓的情緒在這一刻找到出口，張默然只想痛快地大哭一場，將所有悲傷留在洛陽再不提起。

也許她明天就忘了他，也許她會一直喜歡他。人生是一場歸途，她有她的大海，他有他的故鄉。張默然原本只想在洛陽安靜地生活一段時間，怎料自己有幸與李子楓并肩走過一段路，洛陽自此成為自己人生地圖上的重要節點。時光會將這段經歷釀成美酒，令她每每回想都覺得微醺。

人生浩渺，她唯有只身向前，絕不回頭。

6

第二年春天，張默然當真回到洛陽看牡丹。

從前只看詩中說“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還暗自腹誹牡丹有什么稀奇。如今見到滿園五彩繽紛開得灼目的牡丹，她只剩下默默點頭的份。

從牡丹園出來，她猶豫一會兒，還是打車去了“李記牛肉湯”。收銀臺處換了一個手腳麻利的小姑娘，她點餐時裝作無意地問她，之前店里的帥哥怎么不見了，小姑娘捂著嘴笑：“姐，那是我們老板。我們在洛龍區開了分店，老板在那邊裝修呢。”

張默然笑笑，接過她遞來的餐號牌，又聽小姑娘夸道：“姐，你戴的這條項鏈真好看。”

“謝謝。”她下意識地伸手捂住，仿佛那些隱秘的心思會隨項鏈泄露出來。

張默然匆匆喝完湯后推門離開。此時李子楓正將車停在李記門口，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不禁一愣，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眼花，便大步邁進店里。收銀的小姑娘見他進來，一臉興奮地匯報：“老板，剛才一個超級漂亮的客人問起你，氣質和明星沒差。這不，剛推門出去。”

李子楓的呼吸一滯，他轉身推門追出去，茫然地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頭，張默然的身影早已不知所蹤。

張默然離開后，他偷偷關注了她的微博和公眾號，才知道她已被圈內公認為最有潛力的年輕編劇。后來，李子楓還看過一個知名編劇的采訪，對方用極為欣賞的口氣說道，自己有個叫做張默然的小學妹，實力不錯，運氣也極佳，寫的劇本比一大票學長學姐都要賣座。

她像一個帶著魔法的小精靈，闖入他的荒野，把它變為綠洲。

喜歡一個人，就必須擁有她嗎？即便李子楓的手機壁紙和鎖屏都換成了張默然，他也從不這么認為。雖然他有時忍不住猜想，若是自己那天答應了她，現在會是什么樣子呢？但是他清楚張默然不屬于洛陽，像她那樣出色有靈氣的女生，星辰大海才是她要追逐的方向。他除了用一個謊言推開她外，別無他法。

“滴滴——”身后傳出一陣持續的喇叭聲，將李子楓拉回現實，他回過神才發現自己正站在車流不息的路口發呆。

李子楓恍惚意識到，從此之后，所有的心動、歡喜以及那些不可名狀的情愫都會攜光陰遠去。他的心底發出巨大的嘆息，這嘆息一聲大過一聲，與那些被摧毀的斷壁殘垣一并埋葬在洛陽城里，了無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