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曉 羅佳明 阮秋榮
(作者單位 :袁曉 中國人民大學考古文博系; 羅佳明、阮秋榮 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
吉仁臺溝口遺址位于新疆維吾爾自治區伊犁哈薩克自治州尼勒克縣科蒙鄉恰勒格爾村東,地處喀什河中游溝口,北依依連哈比爾尕山,南鄰喀什河,與阿吾拉勒山隔喀什河相望。吉仁臺溝口遺址包括居址區和墓葬區兩部分,居址區位于溝口內側,墓葬區位于溝口外側,二者相距約1千米(圖一)。遺址南與烏吐蘭墓地隔河相望、東北距窮科克遺址約5千米。2015~2018年通過對居址區的系統發掘確認了吉仁臺溝口遺址是伊犁河谷一處以青銅時代中晚期遺存為主體的中心聚落。(1)王永強,袁曉,阮秋榮 :《新疆尼勒克縣吉仁臺溝口遺址2015~2018年考古收獲及初步認識》,《西域研究》2019年第1期,第133~138頁。2019年6~9月,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與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院考古文博系聯合對吉仁臺溝口遺址的墓葬區進行考古調查、勘探和發掘,確認了一座大型墓葬,初步摸清了大墓的年代、結構及營建過程,對于研究歐亞草原青銅時代中晚期墓葬形制、文化特征、社會結構和喪葬思想等問題具有重要的價值。

圖一 吉仁臺溝口遺址居址區及墓葬位置示意圖
大墓整體為中間高周緣低緩的方形高臺,方向為北偏東3°,邊長約120米,總面積近1.5萬平方米,中心高約4.5米。高臺表面遍布野草,中部偏北位置有一處圓形石堆,直徑約20米,中部凹陷,疑似盜擾坑。早在上世紀60年代,當地居民修筑水渠和房屋時多從高臺取用石料。高臺東部和北部在近現代因修筑水渠等原因被破壞寬度近20米,僅保留東北小部分。2003年修建的S315公路,直接從高臺中部斜穿而過,將其分隔成南北兩部分,北部略大,南部略小(圖二)。
考古收獲
本年度選擇保存較好的高臺東北部進行局部發掘,后又根據遺存情況在高臺中心位置布設探方。清理出高臺東北角的東墻、北墻及墻外紅土層,石墻內側①層下石條帶17條,中心區墓室及土、石圍墻。出土陶器、銅器、石器等遺物共97件。
墻外側、墻內側和中心區地層堆積各不相同。墻外側堆積最厚處約2米,可分為三層 :第①層為草皮層和現代垃圾堆積,最深處可達1米;第②層分為石墻倒塌和墻內石條帶滑落兩個小層的坍塌堆積;第③層為紅土層。
墻內側第①層為草皮層,厚約10~20厘米,①層下為石條帶遺跡。
中心區被盜擾嚴重,可分為五層,均為后期盜擾堆積。
現將2019年度的主要收獲歸納如下 :
1.外側石墻及墻外紅土層
高臺四周用加工整齊的方形石板壘砌石墻,墻體風化嚴重。東墻方向4.3°,北墻方向95.1°。東墻殘長13.4米,北墻現揭露部分長37.4米。從墻外坍塌石板數量推測墻體原高不超過2米,墻寬0.3~0.8米。在北墻東端外側墻體上發現磨刻的巖畫,題材為大角羊和馬。
石墻用加工規整的石板層層交錯壘砌而成,出于穩定性考慮石墻底部用大石板橫置,上部石板尺寸較小,石板之間縫隙緊密,外側墻面齊整,其中東墻有一段墻體兩側石板不相交錯,應是分段壘砌而成(圖三)。石板表面大部分留有密集鑿痕,或用石質或銅質工具加工而成。石板長約0.3~0.9米,寬約0.3~0.6米,厚約0.1~0.15米。

圖三 東墻正視圖

圖四 石條帶平面圖
石墻外側地面用采自附近的第三紀紅土鋪墊,寬約9米,由內而外呈斜坡狀,厚約0~0.5米。

圖五 探溝平面圖

圖六 墓室結構平面圖
2.石條帶
石墻內的高臺東北部①層下發現東北—西南向石條帶17條,結合發掘區中心遺跡現象推測石條帶是從中心呈放射狀向四周延伸(圖四)。石條帶用小型角礫石或卵石堆筑而成,多數高約10~30厘米。完整的石條帶長達30~44.6米,寬約0.15~1米。少數石條帶之間有石堆或短石條帶相連,形成方格區域。經解剖,從高臺底部生土層至頂部有多層石條帶,每層之間堆筑黃土相隔,每層石條帶均向中心聚攏。
大部分石條帶間距約在0.5~2米不等,其中有一處間距寬達7.1米,因此在這兩條石條帶之間布設探溝進行解剖(圖五)。探溝北側為階梯狀的數條石條帶,探溝南側寬約2~3米的區域內自上而下均無石條帶分布,為數層紅燒土和煤灰層層疊壓而成,其中包含有大量煤塊、紅燒土、石英、陶片(紅陶居多)、餅形石器、個別銅器、獸骨(大量燒骨)、燒石等,且填土底部最東端有踩踏面。
3.墓室結構
墓室位于高臺中心位置,結構由半地穴墓室和外側紅土墻、石圍墻三部分組成(圖六)。
墓室為半地穴式,平面略呈甲字形,斜坡墓道位于西側。墓室和墓道在地面以下貼生土用加工平整的方形石板構筑。由于后期盜擾,墓室頂部被完全破壞,四壁及墓道兩壁也受到不同程度破壞。墓室四壁和墓道分別砌筑,相接之處未交錯。墓室南北長約6.8米,東西寬約5.4米,墻體殘高2.54米,墻寬約0.4~0.7米。墓室內全為擾土,夾雜大量卵石、山石、石板和少量陶片、獸骨、人骨、木頭等,無完整器物出土。斜坡墓道位于墓室西側中部偏南,方向263°,底部自西向東略傾斜。現揭露墓道部分長約1.8米。墓道北墻已破壞,南墻殘高0.9~1.6米,寬約0.5米。
墓室和墓道底部均用大石板栽立于生土基槽中,基槽與石板之間縫隙多用紅土填充加固,底層石板與生土之間有填土。底部以上用長方形石板層層壘砌,縫隙之間用紅土或小石塊填充。墻面內側齊整,外側參差不齊。石板表面有加工鑿痕,石板長約0.4~0.22、寬約0.24~0.73、厚約0.06~0.2米。
墓室內側有生土二層臺,二層臺平整堅硬,局部表面有灼燒痕跡。二層臺高約0.18米,四壁略向墓底內傾斜,寬約0.35~0.8米。東二層臺南端和南二層臺上鋪厚約2~4厘米的紅土層。北二層臺、東二層臺北段上鋪有煤塊、煤顆粒和煤灰的混合層加固,厚約1~2厘米。二層臺上共計發現柱洞13個,北二層臺殘存3個,東二層臺上10個,南、西二層破壞嚴重,未發現柱洞。柱洞大致呈直線鏈狀分布,柱洞內包含灰黑色土、小煤塊、紅土塊等,有兩個柱洞出土少量木炭。
墓室底部東、西、北二層臺內側傾斜面的紅土層上殘存有朽木灰燼及草本植物痕跡及少量原木,應為木槨殘痕。墓底鋪一層紅土,厚約2~4厘米,紅土表面發黑,似被灼燒過。中部偏北紅土上有一小片碎小的白色燒骨。紅土層下鋪有厚約8厘米的礫石層,其下為生土層。
紅土墻位于墓室與石圍墻之間,構筑于生土之上,包裹整個墓室,平面呈圓角長方形,外壁涂抹光滑。東北角殘高1.8米,寬0.8米。紅土墻系采自附近的第三紀紅土,黏性較強,質地堅硬,具有一定的防潮、防盜的實用功能。
石圍墻位于紅土墻外側,建筑于生土之上,平面大致呈圓角方形,均用大小不一的角礫石堆筑而成。東側石圍墻已被盜坑破壞,僅余外側少部分,南側和北側南半部分石圍墻已不存,僅西北角和北側石圍墻保存較好。石圍墻西北角和東南角內側用石塊壘砌規整,外側用碎石堆筑。北側石圍墻殘長6.1米、寬2.9米、殘高3.2米。
4.遺物
遺物多出自探方①層下,墓室內出土遺物極少。包括完整陶器一件,出自墓室頂部外側東南角,為夾砂陶,內外皆呈紫紅色,外側有明顯的煙炱痕跡,侈口、束頸、折肩、斜腹、平底。銅器多為小件,有銅錐、銅鑿、銅針等。石器中餅形石器占絕大多數,有少量石錘和研磨器(圖七至圖九)。

圖七 陶罐(2019NGT1815③:1)圖八 石杵(2019NGT1617②:1)圖九 銅鑿(2019NGT1914②:1)
出土陶片共1165片,均為夾砂陶,紅褐陶占四分之三,灰陶僅四分之一。其中探溝內出土的陶片占總數的一半以上,紅褐陶占83%。陶片大多為素面,僅少量在口沿下的頸肩部裝飾有紋飾,多暗弦紋,其次為填平行斜線的倒三角紋飾,極少裝飾有戳印圓圈紋、指甲紋和刻劃符號。
初步認識
第一,明確了吉仁臺溝口遺址大墓的結構和營建過程。吉仁臺溝口遺址大墓是由地上封堆和半地下墓室兩部分構成。地上封堆平面為方形,包括外側石墻以及墻外紅土層、墻內從下到上多層多條排列的石條帶,石條帶都匯聚到中心墓室。墓室包括近方形石室、斜坡墓道以及外側紅土墻和石圍墻。
第二,確定了大墓的年代。根據墓室內出土的獸骨和人骨樣品,以及東北探溝內出土的獸骨樣品,測年結果均落在公元前1683年至公元前1497年。出土的陶罐、餅形石器、螺旋狀石杵以及陶器紋飾與吉仁臺溝口遺址(2)王永強,袁曉,阮秋榮 :《新疆尼勒克縣吉仁臺溝口遺址2015~2018年考古收獲及初步認識》,《西域研究》2019年第1期,第133~138頁。青銅時代晚期遺存的第一期一致,放射狀石條帶和帶斜坡墓道的方形石構墓室的結構也與烏吐蘭墓地(3)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 :《尼勒克縣烏吐蘭墓地考古發掘報告》,《新疆文物》2014年第1期,第36~57頁。青銅時代的祭祀遺跡和豎穴木槨墓相似。吉仁臺溝口遺址青銅時代晚期遺存第一期年代在公元前1600~前1400年,烏吐蘭墓地青銅時代墓葬年代在公元前1400年前后。(4)阮秋榮 :《尼勒克縣烏吐蘭墓地分期研究——兼論伊犁地區史前考古學文化序列的構建》,《新疆文物》2015年第2期,第76~85頁。因此大墓的測年數據與所表現的文化特征大體一致。
第三,加深了對伊犁河上游青銅時代晚期考古學文化內涵的認識。吉仁臺溝口遺址與其同時期的烏吐蘭墓地、闊克蘇西2號墓地(5)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 :《特克斯縣闊克蘇西2號墓群發掘簡報》,《新疆文物》2012年第2期,第51~67頁。和湯巴勒薩伊墓地(6)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 :《尼勒克縣湯巴勒薩伊墓地考古發掘報告》,《新疆文物》2012年第2期,第4~20頁;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 :《尼勒克縣湯巴勒薩伊墓地(2016年)考古發掘報告》,《新疆文物》2017年第4期,第95~102頁。等有共同的文化特征,陶器以夾砂褐陶和灰陶為主,流行侈口、束頸、折肩、斜腹、平底或圈足的陶罐,多素面,部分裝飾倒三角紋、指甲紋等紋飾。石器常見餅形石器、研磨器、石磨盤、石杵等。墓葬以帶墓道的豎穴木槨墓、豎穴石室、豎穴土坑等為主,葬式多為側身屈肢,頭西腳東,土、火葬共存。該類遺存特點鮮明,與同時期的安德羅諾沃文化在陶器和墓葬上都存在差異,具有區域特征,(7)阮秋榮 :《新疆發現的安德羅諾沃文化遺存研究》,《西部考古》第七輯,三秦出版社,2014年,第125~154頁。可定名為“吉仁臺溝口文化”。
第四,伊犁河上游青銅時代晚期出現了明確的社會分化。伊犁河上游青銅時代晚期墓葬形制包括豎穴石室木槨墓、豎穴土坑木槨墓、豎穴土坑墓和豎穴石棺墓。從墓葬規模、結構、殉人及隨葬品情況可將伊犁河上游青銅時代晚期墓葬分為四個等級 :第一類以吉仁臺溝口遺址大墓為代表,規模最大,結構最為復雜,應屬于最高等級貴族墓葬;第二類形制類似吉仁臺溝口遺址大墓,也使用木槨,部分有石室和墓道,個別還有殉人,但墓葬規模略小,應該屬于次一級的貴族墓葬;(8)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 :《尼勒克縣烏吐蘭墓地考古發掘報告》,《新疆文物》2014年第1期,第36~57頁;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 :《特克斯縣闊克蘇西2號墓群發掘簡報》,《新疆文物》2012年第2期,第51~67頁。第三類為豎穴土坑墓,規模都較小,但隨葬器物較多,且有石棺墓附葬的現象,應屬低級別貴族或者富裕階層的墓葬;(9)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 :《特克斯縣闊克蘇西2號墓群發掘簡報》,《新疆文物》2012年第2期,第51~67頁;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 :《尼勒克縣湯巴勒薩伊墓地考古發掘報告》,《新疆文物》2012年第2期,第4~20頁;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 :《尼勒克縣湯巴勒薩伊墓地(2016年)考古發掘報告》,《新疆文物》2017年第4期,第95~102頁。第四類為豎穴石棺墓,隨葬品極少,等級最低,應該屬于平民墓葬。(10)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 :《尼勒克縣烏吐蘭墓地考古發掘報告》,《新疆文物》2014年第1期,第36~57頁。
結合吉仁臺溝口遺址發現的近400平方米的宮殿式房屋,吉仁臺溝口遺址應是當時伊犁河流域的一處中心聚落。以往認為,草原地區明確的社會分化開始于公元前9世紀的早期鐵器時代,以圖瓦阿爾然一號墓為代表,(11)楊建華,包曙光 :《俄羅斯圖瓦和阿爾泰地區的早期游牧文化》,《西域研究》2014年第2期,第75~84頁。吉仁臺溝口遺址大墓的發現將這一區域的社會分化提前了700年左右,對于重新認識歐亞草原的社會發展進程有重要的意義。
第五,對社會發展的動力有了初步認識。吉仁臺溝口遺址發現了完整的冶金證據鏈,表明遺址的一大主要功能是青銅器鑄造。(12)王永強,袁曉,阮秋榮 :《新疆尼勒克縣吉仁臺溝口遺址2015~2018年考古收獲及初步認識》,《西域研究》2019年第1期,第133~138頁。吉仁臺溝口遺址附近分布有奴拉賽、圓頭山和克孜勒克藏北三座古銅礦遺址,遺址的選址可以掌握豐富的銅礦資源,通過鑄造先進的青銅工具和青銅武器,與周圍人群進行貿易交換,推動貧富分化,促使權利階層出現,加速了社會分化進程。伊犁河上游青銅時代中晚期的社會分化很有可能與青銅器鑄造有關。
第六,吉仁臺溝口遺址大墓體現了突出的太陽崇拜觀念。封堆內石條帶從中心墓室像陽光一樣向外放射。墓室底部鋪紅土、墓室外圍用紅土包裹、高臺外圍鋪墊紅土面,甚至出土的大量紅褐陶也與居址區的灰陶不同,這些“尚紅”現象都可能與太陽崇拜有關。對于研究青銅時代中期草原人民的喪葬思想具有極為重要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