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
閱讀龐羽有一種異常親近的熟識感,那段悄然已逝的學習時光突然再現。少年時代的閱讀,沒有任何職業的機心,全部的托付、等待和接受,對作品的態度,就像身處一種舊的倫理關系,清澈又用力,以真心和信任為底色。在那樣的契機里,我有很長時間以研究的名義閱讀了一批當時與我同齡的文學新人。這期《陽光下》和《有大片云朵燃燒的夜晚》,“熟識感”卻是以令人不安的“疼痛”和“震驚”被喚起。好奇驅使我尋找龐羽已出版的小說集《一只胳膊的拳擊》。面對這樣一位年輕又強悍的作者,我不停自問,作家的努力能夠在寫作中實現什么,她是否知曉下一步敘事所面臨的深淵,創作的雄心到底能夠提供多大能量在揭開、窺探那些連量子科學、弦理論都還未揭開的可感與不可感、存在與不存在的黑暗世界。龐羽借用著青春的絮語叫人物內心的傷痕學習主動敘述,叫“無言”去“自白”,童貞的語言似滴血般地浸染日常生活的紋理,尤其在那些結束的時刻,她的小說像是在聲討現代、后現代社會中主流的、強硬的對于“生命脆弱質地”的無視、否定和遮掩。
龐羽的創作某種意義上縮影了文學中此時的新生力量。他們不同于世紀之交嶄露文壇的那代作家,好像早已訓練有素,尤以短篇小說出手不凡。他們跳過了那種我們以往觀察一個作家成長時常常“考古”的“青澀時期”,作品里少見技術層面的不自覺的、試探的學徒痕跡。輕盈、空靈形式的藝術性往往給人一種好小說的心理暗示。他們在短篇小說中不再拘泥于線性的時間邏輯關系和現實情節復刻,創造了獨特的“時空”觀念,像一個水晶球一樣“心靈棱鏡”人物的精神狀態。是接受自文學雜志的教育、閱讀的時代進益,還是內生于短篇其歷史的自我藝術探求,短篇小說在這一代文學新人的書寫中已不再是“生活的橫截面”。他們不約而同地由形式而內容,“橫截心靈”,實現了短篇小說的某種藝術革命。
在這種漂亮的短篇藝術形式中,龐羽顯示了專注于人物“不可名狀的心理創傷”的興趣。“疾病”常在現代文學中角色化地參與小說情節,如郁達夫筆下“憂郁的人”、巴金作品中的肺病患者。不能說“疾病”在文學中形成傳統,它作為角度和方法,常常用來關心那些邊緣的、無聲的小人物,書寫人的現實生存、孤獨處境、悲劇宿命,像美籍印裔作家裘帕·拉希莉的小說集《疾病解說者》。在文學的理解中,疾病、創傷又都是“生命存在的某種精神常態”,一種“真實”。以“疾病”來關心現代社會中人的內心生活,就如魯敏多年前創作的短篇《暗疾》,作家往往采用旁觀的姿態,給讀者預留“觀看”的距離。龐羽取消了這種距離。
《陽光下》用英語的時態語法,過去完成時、現在進行時和將來時,寫出了一座“折疊的”立體的小說供讀者“窺探”。一個立體的可折疊的空間結構對應和理解現實生活中一位中學女生真實的、復雜的生存處境。在她不自知的狀態中,敘事“展開”那些被折疊了的暗面。“我的一匹馬失眠了。我把煎雞蛋翻了個面。”這是我曾經非常熟悉的青春小說的話語方式,向內的,近景的,自白式的。《陽光下》不是被敘事的,不是自敘,不線性,而是建模之后,在一個立體結構中給你“窺探”。她跟父親和繼母生活在一起,被數學老師引誘、性侵,并且正努力為沒有生育能力的英語老師代孕。懷孕的繼母,數學老師和英語老師的婚姻,做不完的數學題——一切全由“我”以一種常態的、不經意的方式無意地透露出來。小說沒有具有情節功能的對話,人物的自白不等同于自敘,不是物質的機械性動作,像是一種空白的、沒有真實發生的內心獨白,它們被創造、串聯,間隙地生長在現實的敘事空間中。沒有敘事的欲望,沒有心理的掙扎,沒有呼救。龐羽在云霧繚繞、風平浪靜之時,安撫好雷公,請出電母布下一道光明:女生對自己想象中孩子的母愛。對一個嚴重匱乏愛的孩子,小說做了一件大事,呼喚神力去給予她創造愛的能量。于是我們讀到,在有一天跟同桌聊天的時候,這個沒有敘事能力的、悲劇而不自知、自知而又聽命的女孩突然講了一個文學故事,她“穿越”到人生的“將來時態”,看到了她女兒的悲劇性命運,痛苦不堪。過去與未來,不過都是此時內心恐懼與傷痕的投影。像是一個戲中戲,“虛構”幫助人物以精神生活的方式自救,繼母腹中的胎兒,十幾年后的人們,還有她的“馬”——至此,《陽光下》具有了令人驚嘆的藝術形式,豐富飽滿,在時間、空間和心靈的多維中,觸及女性的共通的悲劇性的性別命運。
一股力在她的小說中背向角斗,一邊拉你進黑暗的深淵,一邊又不斷用光明的文學意象提醒你不用太擔心。她好像在努力證明著,小說到底能做些什么。短篇小說是一個很高的文學起點,題材、形式,好的短篇多有點天成的意味。當短篇的藝術形式已經如此輕靈時,它留給我們可討論的余地有限。我以一種閱讀平常心第一次讀龐羽,發現她的作品激烈但不任性,她自覺地在細節方面負責解釋“人設”的合理性。《有大片云朵燃燒的夜晚》中的博澤,黑色的女性內衣物化、情節化著他的內心,是他與社會“關系”的證物,他一定要在與“他人”建立關系以證明自己的歷史存在。
龐羽的小說不止于青春,它似乎在觸碰更寬廣的世界,顯示著思想的雄心。對于年輕的短篇小說創作者來說,“重復”雖會制造復調的情感氛圍、塑造獨特的個人風格,但因其太具有角度,也會阻礙更多的信息進入文本,限制小說的容量,還可能會帶來文本接受層面上的被錯過、被誤讀。像雷蒙德卡佛《大教堂》這樣的本子,枯瘦的形象,太過透支作家的精神世界。站在一個文學歷史的觀察者角度,我始終認為在文學中控制速度,慢跑,享受創作中的松弛感,吸收,對于青年寫作者來說,諸如一句類似“對自己好點”的叮嚀和囑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