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盞殘荷

魏清潮

深秋，一抹晨曦初上，東方在薄霧朦朦中透出微紅。我驅(qū)車前往郊外，去觀賞秋景，卻與荷湖不期而遇。上千畝的荷湖展現(xiàn)眼前，凄冷、沉寂、落莫、遼闊，一陣陣寒風吹過，數(shù)十萬盞殘荷齊刷刷發(fā)出輕輕的沙沙聲，枯枝敗葉躬著背，露出苦澀的愁容，微微地向行人點頭。

昔日的繁華蕩盡，還原了生命的本真。曾經(jīng)的轟轟烈烈，換來了東倒西歪，垂垂暮老的寂靜。元代詩人薩都刺有詩曰：“秋風送白波，秋雨鳴敗荷。平湖三十里，過客感秋多。”秋天總是和愁苦連在一起，秋風秋雨中的殘荷，更容易讓人生出幾分憐憫和傷感之心。文人墨客更是多愁善感，觸景傷情。

憶起盛夏之時，一望無際的荷湖“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暖風輕吹，滿湖蒼蒼，重重疊疊，一把把綠傘，普天蓋地。遠看平鋪了十里翠玉，近看嬌嫩欲滴，絲絲爽爽涼意直往人心里鉆。湖中含苞待放的荷花飽滿精神；盛開的荷花亭亭玉立，千姿百態(tài)，大的如繡球，小的碗口粗，簇蔟開放。那荷花五彩繽紛，淡紅色的清雅而不妖；淡紫的如藍天澄明；粉白色的潔如玉，花瓣薄如蟬翼，清高雅致，盡展芳華。

暖暖的夏風吹來了，滿湖有如飄動著舞女的裙裾，讓人浮想聯(lián)翩。就在大片的荷叢深處，一襲柔柔的深紅色隨著輕快的歌聲徐徐地飄出。一位采荷花年輕嫵媚的女子正撐著一只小船，輕輕地行進在蓮叢中間，那苗條的曲線，那玉樹臨風的姿態(tài)美極了，給荷湖添了一道絕色的風景。我的心情也隨之激蕩起來，那女子不正是一大朵盛開的荷花嗎？湖上陣陣清香撲鼻，沁人肺腑，使人心曠神怡，樂不思蜀。仲夏的荷湖一派生機勃發(fā)，繁花似錦。

張大千先生一生畫荷無數(shù)，他以“君子之風，其清穆如”喻荷，贊其高潔，出淤泥而不染。最著名的《張大千荷花圖》，畫中兩柄如傘之荷，通天徹地，荷梗剛勁而婀娜，其姿態(tài)優(yōu)雅無比。藏于荷葉間的白荷數(shù)朵，高潔如初。張大千先生有詩曰：“人品誰知花潔白，文心可比藕玲瓏。”大作中其用墨、用色、用水，布局均極佳，堪稱神逸之作。還因為張大千先生心中有荷、愛荷、藏荷、贊荷，并凝力于筆端，才能點墨成金，畫出驚世駭俗之大作。

夏日的荷花已成心中甜美的回憶，竟想不起哪一日荷花就開始凋零了，細數(shù)荷湖中的殘荷，半卷半舒的荷葉枯了，翠綠的枝桿也黃了，一片蕭條之氣，疏影橫斜的殘荷在秋風里顫顫地搖曳。我佇立在寒冷的湖畔，瞭望著滿目瘡痍的殘荷，婉約哀愁，心中百味叢生，一股失落、頹廢、無奈之感開始爬上心頭。但是，細細觀察，又覺得滿湖殘荷頓生禪意，一種寧靜美、殘缺美、剛強美又重新占據(jù)心頭。

殘荷，她遠去了昔日風華卓越的氣質(zhì)，失去了夏日絢麗的光環(huán)，那是一種蛻變，是歷盡滄桑后的返璞歸真。殘荷的風骨猶存，別致的靜美，孕育著新的生機。漫天飛舞的落葉，帶著昔天的夢想，帶著金色的爛漫，走進了色彩斑斕的深秋。其實，春華秋實，歲歲枯榮，那才是生命的原生態(tài)。滿湖的殘荷甚至是一幅巨大的水墨風景畫。

歷代書畫名家是很講究線條美的。數(shù)十萬殘荷，或豎或橫，或斜或彎曲……處處張顯了線條美，縱橫交錯，具有立體感、節(jié)奏感、力量感。遠遠望著荷湖，殘荷表現(xiàn)濃、淡、枯、濕、勾、抹、點等多種筆法，充滿了筆情墨趣，那是大自然的賞賜。

殘荷盡展音符之美，生命如歌，桃李芬芳。殘荷留下荷干、枯葉，遠遠望去，滿湖點點斑斑，水墨分明，湖中恰似種下高中低音符，有如五線譜，符頭、符干、符尾全齊了。遐思她在彈奏一曲優(yōu)美的樂章，仿佛在訴說大自然，春天的勃發(fā)，夏天的茂盛，秋天的凋零，冬天的孕育。歲月，載著時光磕磕絆絆，一路信心滿滿，高歌向前。

深夜，秋風瑟瑟，寒冷的秋雨滴打殘荷的聲音，像敲擊樂，直搗人們心里，別一番情趣。唐代李商隱有名句：“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冷雨殘荷被詩韻填滿了。恨秋風無情，辣手摧花，但華麗的剝落之后，清清郎朗，殘荷低頭不語盡顯尊嚴。任憑風吹雨打，凄然凜冽，歸于平靜，淡定從容，大道至簡。她彰顯了富也安然，貧也安然，繁華之時不忘貧賤之時，落寞之日孕育著新的芳華。殘荷享有“淡泊明志，寧靜致遠”的高貴品質(zhì)。

“芳心入夢待明春”。殘荷，根植于大地，“玉管通地理，朱筆點天文”。蓮藕盤根錯節(jié)，在泥塘深處孕育。雖然現(xiàn)在是昔日嬌姿何處現(xiàn)，眼前，在衰敗與盛開之間，何必苦苦求于留住香韻。她在靜聽春雨秋歌，在陽光里堅守著重生與希望，向世間詮釋著生生不息的魅力。不氣餒，不浮躁，沉穩(wěn)大氣，只待一聲春雷，生命之歌重新奏響。到了明年初夏，依然是“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昂首向上，讓人們欣賞贊嘆。

人的一生也如荷花，青壯年激越奮斗之后，青春已逝，是成是敗，是富是貧，官大官小，我們終將老去，歸于平淡。張愛玲在《傾城之戀》中寫道：“你年輕嗎？不要緊，過兩年就老了。”縱使你平安健康，轉(zhuǎn)眼間，白駒過隙，青絲染霜，華發(fā)叢生。老了有如殘荷，從知天命、耳順到隨心所欲不逾矩之年，應(yīng)當不爭、不貪、不執(zhí)，豁達大度，老辣剛強。不攀比、不依附、不逞強，風韻不減。即使從人們的視野中淡出，越來越不受重視，被邊緣化了，也是自然的現(xiàn)象。平淡之中，蘊含大自在，是多么富有禪味啊！

只要你有所感悟，你的晚年，也可以過得色彩斑斕，多姿多彩，優(yōu)美雅致，擁抱大千世界。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學會》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