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焰

春雨一場又一場,近聽唰唰唰,遠聽嘩啦啦。隔壁的爺爺站在屋檐下,“這沒得解啊,油菜花都開了,我們還在湖北出不去”。
“春雨驚春清谷天”,立春、雨水、驚蟄,都過去了,等到了農歷二月底的春分,農民就要下秧了。可這個村莊還是靜悄悄,遵循最嚴格的黃岡市蘄春縣防疫第5號令,“足不出戶”。
無人機總是在天晴的時候過來盤旋偵察,村民們再怎么心癢癢,也不敢去地里鋤草了。“捉走了就要隔離14天,還要自己交生活費。”可有的村民消息不靈通,不知道無人機哪時候要來。有一位出去上廁所,回家路上聽說無人機巡查,又鉆回廁所去了,端著手機等了大半個鐘頭。
“這么嚴重怎么辦,只有鉆到酸菜壇子里去躲下哦!”無人機走了,鄰居左右又碰頭開玩笑。
聊不到兩句,大家就都說,“想走”。
湖北是人力輸出大省,資源分布又不均勻,武漢市是省內的經濟巨無霸,而周圍大都是貧困縣市。這些縣市,尤其是農村,在外地務工的人多不勝數。湖北什么時候能解封?各個人天天都猜。這些天看著疫情數據是越來越好,但誰也沒聽說有準信兒來。
“能走嗎?啥時候?么樣走啊?”
過年的意義是什么?
對于很多農村的在外務工者來說,過年,就是回來“發拋”。在外面工作一年,多辛苦都不消再說了,只要過年回來兜里有錢,就可以確保面上有光。吃要買一年來最好的,穿也舍得花錢,男人們兜里總要放一包兩包平時不抽的好煙,上別人家里拜年,喝完茶就起身給老人、小孩發壓歲錢。
這就叫作“發拋”。
它是地道的湖北方言,說不清楚是貶義詞還是褒義詞,如果別人說這個詞時臉色不好,它就是貶義,等同于“太膨脹”;但大多數人都是笑著說這個詞的,有點頑皮的感覺。“發拋”是正常的,農村人也要一年一次地“展現尊嚴”。
可是封城至今40多天,這個年假實在太過漫長,有些村民回來“發拋”,無奈時間太久,現在撐不住了。
陳冬生兩口子,一年到頭在外地打工。每年過年回來黃岡蘄春縣的老家,別人家地里有蘿卜菜苔,圈子里有雞鴨,他家一切靠買。往年不怕開銷大,因為時間有限,這一回在家待上這么久,兩口子越待越難受,“一個多月沒有收入太難熬了,坐吃山空”。
陳冬生工作的廠子,在廣東河源。那是一個全員湖北人的石粉工廠,20多號人至今都在家等著解封,廠子自然也沒有復工。陳冬生擔心,等解封回去,他們廠子會不會垮了。
可大家同樣是外地務工者,不同人卻有不同的擔心。
陳小芬是我的宗族長輩,也是一位農民工人。這幾天,他一見到我就問:“什么時候能出去喔?” 我無法作答。
小芬爹夫妻倆在廣州一個小型加工廠上班,過年回來的時候,還是臨時工人,沒有轉正。現在工廠已經開工半個月了,夫妻兩個心里慌得很,不知道到時候再去,廠里還收不收了。小芬爹也不敢打電話去問,“問不也是空問一場?我還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去得了”。
疫情剛開始,大年初幾的時候,小芬爹還不是這樣的。他總是端著碗站在門口,邊吃飯邊大聲說話,“往年總要打麻將輸點錢,過年才像過年。今年這個樣子,不算,這個年要從頭再來!”現在他已經不說那些玩笑話了。他跟這個人說,“油菜花黃了,田里要下秧了,我還出不去”,跟那個人說,“今年,怕只能出去搞半年了。哎,搞半年也要搞。”
在這封鎖著的湖北大地上,一場又一場雨水降臨。有的人只是感受到雨,有的人卻已被淋濕。
這個“年”,顯然已經足夠長了。
同鄉青年周哲不是農民工人,但他一樣心焦。
他是深圳一家私企的財務人員,公司2月17日就復工了,到現在大半個月,他一直在湖北家中“云辦公”。現在報稅系統改進,大部分財務工作可以在線完成,但還是經常要找在地的同事幫忙,收發票、項目款項收付,“好些事要辦,排起隊等我出去做”。
按理說,李娟應該不一樣。
她是一位大學老師,雖然從成都回黃岡市城區過年,但所在小區0感染,單位工資照樣發,寒假繼續延長,她本可以好好享受這一次的“超長假期”。但是幾年前,她課余開設了一家小型教育培訓機構,自己做起了老板。“現在每個月公司房租、員工工資,還有自己的房貸,坐著不動,5萬元出去了。”作為一個普通的工作人員,她原本只需要在“封城”之下過生活,作為老板,則還要應付“經濟的危機”。
在這封鎖著的湖北大地上,一場又一場雨水降臨。有的人只是感受到雨,有的人卻已被淋濕。
2月21日,陳冬生給女兒找來了一張“模版”,叫女兒照著樣子給他填一份“離蘄申請書”。
終于可以走了!這個申請離開的政策,是蘄春縣2月20日在政務微信公眾號里公布的,到下面各個村里知曉,已經陸陸續續是第二天、第三天了。
一份合格的離蘄手續有5份文件,一份申請書、一份申請表,都要由村委會或者社區蓋章,一份工作單位開具的接收證明,一份醫院開具的健康證明,一份承諾書,承諾人必須“在疫情控制之前,不再返回”。
陳冬生犯了難。
他沒有車,幾位工友邀好了,乘坐其中一位的私家車一起去廣州。可是車上的工友,一半在張榜鎮,一半在劉河鎮,大家又分布在不同村。4個工友只有先辦好各自的證件,最后拍照匯總給這輛車子的主人,合開一張“通行證”,才能一同離開。誰要是出問題,那就一起走不了。
這放在平時,就只是個復雜的小事,可封村網格化管理這么久之后,樣樣都變得很困難。
蓋章之前,得把“離蘄申請書”打印出來,可陳冬生找不到打印店。
好多人去鎮政府打印,但是這得先出村。陳冬生想出村,必須先去村委會開一份出村證明。可天上有無人機,外面偶爾還會有武警巡查,去村委會的路上被發現,那就煩人了。所以,最好趁著一早或一晚,溜著去。
拿到了出村證只是第一步,要去鎮上打印“離蘄申請書”,再順帶做一個體檢,最后回村里蓋章,拍照發給工友,才是第二步。陳冬生沒有車,一路都要靠雙腳走。走去村里單趟半小時,村委會去鎮上又一小時,還有體檢,這這那那。
第三步要靠工友完成,所有的文件由他上交,結束后才開始等待第四步,審批。
“不怕冤枉路,就怕沒處跑。”陳冬生沒有跑完這些程序。
2月24日晚上,村里的微信群里,就發出消息—全鎮“離蘄手續”停辦。
這個偏遠鄉鎮的事情,無人關注。但與其相呼應的,是同一日,武漢市的“朝令夕改”。2月24日,武漢市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指揮部發布第18號通告,宣布“部分人員可出城”的17號通告無效。全湖北進入“外防輸出”的全封閉狀態。
要是仔細看這一份“離蘄申請書”,它是黃岡市“離黃申請書”的復刻版本,全文件只有一字之差,就是把黃岡的“黃”字,換成蘄春的“蘄”字。從市到各縣,再到各鄉鎮、農村,政策都是上下一致的。
武漢“朝令夕改”,湖北其他地區,也大多中招。
黃岡的周哲,知道手續全辦齊也出不去后,父親問他,“體檢的198元錢,能退嗎?”他們全家5口人,體檢下來近千元。周哲只是笑笑。
襄陽的田鑫,直接收到的是機票的強制退票短信。他年前訂好的返回深圳工作的機票,連續改簽之后,定到了3月15日。“那時候應該可以走了吧?”可是2月28日,田鑫還是被退票了。從這一天起,他每天早上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疫情數據,第二件事就是看票。田鑫說,對于他這種沒有車的人來說,公共交通就是硬指標,沒有恢復,他就不必再折騰了。
“想走啊,只有年輕娃兒想在家里玩,哪個大人不想走。”小芬爹說。
但現在誰都只能等著。
自2月24日全湖北“嚴防輸出”之后,前兩天,我身邊還有人在掙扎,打電話去鎮上問,后面就已經徹底安靜下來了。鎮上的工作者們疲憊而無奈,告知說:“可以繼續提交申請,但只提交,不審批。”
“既沒好消息,又沒壞消息,包括現在新聞都慢慢淡了,不知道哪天是個頭。確定的就是,錢嘩嘩地往外跑。”
各地的“離X申請書”開始冷淡下來了,但各種微信群里的“健康碼”,一夜火熱了。
2月27日開始,我們村里的微信群里開始不斷強調、號召,許多村民們,第一次聽說了“健康碼”這個東西。
“健康碼”是一種資格,每個人先在支付寶,或者微信小程序上連續打卡14天,提交身份證、所在地,甚至體溫,打滿之后,這個虛擬的“健康碼”就會由灰變藍。只有擁有“藍碼”的人,才有復工的資格。
第一批踴躍打卡“湖北健康碼”的人,是外地務工者。他們迫不及待了,隔壁的爺爺奶奶,一大早拿著手機來我家,叫我幫助他們下載支付寶,還特別囑咐,每天提醒他們打卡。
第二批是本地工作者們,隨后加入了進來。村干們在微信群里也不斷號召,“健康碼要全村覆蓋”。
真正的全村覆蓋,可能是在3月5日到來。因為我正在上初中的小妹妹,在班主任的要求下,也開始打卡“健康碼”了。她還沒有到辦理身份證的年紀,媽媽把戶口本翻了出來,叫我給她打卡。
打卡“健康碼”,仿佛一時之間變成了最重要的事情。它也變成了襄陽青年田鑫近日來養成的新習慣。
他積極支持政府的一切政策,不管是村干來量體溫,還是數次叫他提交復工相關的個人信息,“只統計,不審批”,他都照做。他在家看新聞,“早上看,晚上看,疫情的新聞沒有我不知道的”。只是這些程序照做后,全都杳無音訊,時間一久,田鑫感到很不安。
不確定感太強烈了,李娟也這么跟我說。
2月底的時候,她的手背上起了一個亮皰,忍了幾天之后越來越大,3月,終于忍不住了,媽媽拿針頭給她挑了,流出很多液體。最后媽媽去求小區保安,給她“代購”了一小支紅霉素軟膏。“這時候,絕不能去醫院。”李娟說話的聲音很颯爽,但說到這些小事,也忍不住說:“所有人都在隱忍。”
“既沒好消息,又沒壞消息,包括現在新聞都慢慢淡了,不知道哪天是個頭。確定的就是,錢嘩嘩地往外跑。”
“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