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治民

“戰疫”仍在繼續,復工復產也在同步進行。但隨著疫情在全球多個國家蔓延,我國部分地區出現境外輸入病例,讓“戰疫”又萌生了新的不確定性,最終都會投射到經濟發展中。
值得注意的是,與17年前非典疫情不一樣,此次疫情發生在中國正處從持續高速發展向中高速發展的換擋期,經濟改革調整也進入關鍵階段。
那么,在不同于非典的宏觀背景下,我們如何應對?我們又該如何在危中求機?帶著這些疑問,《南風窗》訪談了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教授、宏觀經濟研究中心主任盧鋒。
南風窗:如何權衡復工的風險和收益?復工背后是一本怎樣的經濟賬?
盧鋒:現在距離武漢封城已經過去一個多月,目前疫情演變拐點尚未穩定確立,又出現了疫情在全球多個國家蔓延的新趨勢,我國部分城市出現境外輸入性確診病例,說明疫情防控工作仍不能放松。
但從2月下旬開始,各地開始陸續復工,背后是基于經濟規律必然性的考慮。經濟運行是動態連續過程,一個國家無論是抗疫還是過日子或謀發展,都離不開經濟運行的必要支持。
其次,從宏觀經濟損失看,我國去年經濟體量接近100萬億元,即便超強度隔離措施導致一半經濟活動損失,每天為此社會要支付1000多億元的代價,僅半個多月累計損失應已在萬億元之數。這些損失部分雖然有望通過疫情后追加經濟活動得到彌補,但與時間和情景關聯密切的損失則難以追回。
再次,1月下旬疫情面臨失控風險,采取超強隔離方法遏制疫情發展勢頭無疑是必要的,經過一個多月的舉國動員抗疫,形勢一段時間持續出現積極動向,在新形勢下湖北重點疫區以外采取超常強制性隔離措施,其邊際利益與派生的巨大邊際代價比較關系就需要重新斟酌了。
最后,還要看到,過去1個多月對局部采取封閉與全國性隔離措施,在我國歷史上前所未有,這些舉措對經濟生活后續會帶來哪些影響,沒有可參照的比較經驗,在保持抗疫高度意識和必要措施前提下,及時逐步有序復工有利于后續保經濟工作主動性。
南風窗:除了目前政府推行的社保優惠和降低利率政策,在助力企業復工復產方面,政府還能做些什么?
盧鋒:還可以針對這次疫情沖擊特點需更多采用直接針對企業和員工的財政政策工具。例如可考慮對受到重創的服務業如餐飲、零售、物流、休閑等行業提供專項稅收減免,因疫情停工和延長假期的中小企業提供專項稅收減免,對因為疫情導致收入損失的民工和員工提供收入補貼。
此次疫情對經濟影響較大,可考慮各方面分擔損失,如鼓勵具有壟斷地位的交通、水電、電訊等領域大型國企以及網絡平臺民營企業,對中小企業提供紓困補貼。
南風窗:與非典相比,這次疫情對經濟的影響如何?
盧鋒:關于疫情對經濟的影響,有一個基本的判斷,影響比較溫和,僅會導致經濟增長速度的微小降幅。如果與非典相比,總的來說,本次疫情對經濟的影響更復雜。主要是因為:
首先,疫情發生的經濟發展階段和背景條件不同,對疫情沖擊的自發吸收能力有差別。這次疫情是在經濟增長經歷十年左右趨勢性回落背景下發生的,去年年底經濟增速進一步下探6%低位,以至在學界引發2020年經濟政策是否要“保6”的熱烈爭論,經濟對外部沖擊的自發吸收能力與非典時期不同。
其次,這次疫情造成影響范圍和強度大小不同。與非典發生在局部地區不同,此次疫情波及全國,并采取了局部封城和全國范圍內超常強制性隔離措施,并且此次疫情發生在春節,屬于黃金消費假期,線下場景消費幾乎凍結。
再次,目前國民經濟結構更容易受到疫情沖擊影響。2019年上升到53.9%,與非典時期相比,增幅超過三成。消費對經濟增量貢獻率也從非典時期的35.5%,提升到近年的60%左右,增幅約為三分之二。服務業和消費比重較大程度增加,使得目前經濟運行對疫情沖擊更為敏感。
此外,現在的外部環境比非典時根據復雜、政策調控空間也明顯收窄,綜合這些因素,此次疫情對經濟的影響存在更多不確定性。
南風窗:在貨幣政策方面,目前央行推出降低利率、專項再貸款、流動性貸款等組合措施,央行這種“救火式”放水,會有后遺癥嗎?
盧鋒:一般來說,央行傳統使用貨幣政策工具比較審慎,此多方出手力度較大,相當給力了,也不多見?,F在形勢有點類似“救火”,首要任務是戰勝疫情,跨過這道難關,超常正常無疑是必要的。當然,央行設計和實施應對措施時,必然要考慮兩個問題:對當下形勢實施效果如何,危機過去之后會有什么影響。目前評價這些措施還為時過早,當務之急是穩定形勢渡過難關。
我國去年經濟體量接近100萬億元,即便超強度隔離措施導致一半經濟活動損失,每天為此社會要支付1000多億元的代價,僅半個多月累計損失應已在萬億元之數。
南風窗:在2月中旬,你曾發表文章稱,貨幣政策還可依據對形勢動態評估采用具有中長期效果的存準率和基準利率工具。這樣會影響利率市場化進程嗎?
盧鋒:應該不會,從原則上來說不論是短期的公開市場操作還是中長期的基準利率,都是一種貨幣工具,只是力度大小不一樣,理論上都是可以用的,只是需要考慮的因素不同。
目前央行主要采取短期政策工具,顯然是出于穩健的考慮,對中長期的基準利率比較謹慎。但短期利率的降低效果不大,且釋放的信號也不如長期利率,所以我覺得何時采用短期工具、何時推出中長期工具,這是一個相機抉擇的權衡,相信央行會有一個取舍。
南風窗:目前央行放水,據不完全統計,已有50多個城市局部調整了房地產政策,不少房企2月份拿地熱情不減,這些對會如何影響未來房價?
盧鋒:現在受疫情沖擊,央行出臺利好政策,房地產政策適度放開以后,在“房住不炒”的總基調下,如果其他條件是有利于穩定房價的,房價應該不會很快反彈,這對房地產發展或許是一種利好,當然是要建立在長期改革的基礎上。
某種意義上,房地產調控是我國過去10多年經濟政策的一個結。事實上,在城市化過程中,房地產業合理可持續發展本來應是有利于中國經濟增長的優勢,然而行政壟斷供地體制制約下,房地產合理發展與投資潛能仍未能充分發揮,還不斷陷入“供地體制-壟斷供地-逆向調節-房價波動-樓市調控”的循環。
結構扭曲市場與宏觀調控博弈多個回合,房地產行業一定程度上在媒體語言中出現妖魔化因素,國內融資受到大量管制背景下采取到海外發債來解決。要從根本上解決問題,通過放松管制,放開供給,恢復房地產本來應該起的作用,讓房地產發展回到一個正常的狀態。
南風窗:在此次政府救助中,數據顯示,地方政府承擔了大部分“戰疫”支出,在地方債務仍處于高位的情況下,是否會帶來地方政府收入和支出缺口放大的新一輪風險?
盧鋒:非典時地方政府債務水平較低,與非典時相比,現在不少債務高企,構成擴張性政策空間的約束。然而對這個問題難免也要分輕重緩急了。截至2月底,2020年已發12230億元新增地方債券,作為穩增長的重要舉措。即便會對未來地方政府債務形勢帶來新的復雜因素,還是要先解決目前緊迫的困難。
南風窗:此次疫情是否會影響中國在全球產業鏈的地位?
盧鋒:全球供應鏈通過產品內分工降低交易成本,疫情沖擊下工序流程分工潛在風險成本得以短期釋放,從邏輯上看應該會對全球供應鏈產生某種影響。當然應對措施也僅是降低分工和聯系程度,因而那樣做有明顯機會成本;也可以通過在協調國際公共衛生政策,加強這一領域全球治理來減緩小概率事件沖擊。是在目前國外疫情進一步加劇背景下,這個問題會進一步引發國際社會重視。
至于說到我國在全球供應鏈地位,在邊際上應會有一些影響,整體上不會有很大改變,如何具體評估目前還不是很明朗。外向型企業面對國外市場,如果不能及時供貨不僅會有財務損失,而且會在特定國際產業界帶來信譽方面不利影響,因而這類企業除非愿意退出,否則都會積極復產,政府也應積極幫助其解決復工困難。這應該是為什么東部沿海地區最早復工的原因之一。
此外,中國在全球產業鏈的地位,有一部分是跨國公司喜歡到中國來投資,很大程度上是源于它們對中國經濟穩定性的一種預期,但我覺得目前這個穩定性不會發生根本改變。
疫情也提醒我們,要繼續實施擴大開放和改善營商環境政策,鼓勵外資企業擴大對華投資,把用疫情對國內經濟影響控制到最低水平。
南風窗:如何平衡應對疫情我國經濟的短期影響和長期改革的關系?
盧鋒:疫情對中國經濟的影響是短期、暫時的,這個已經是共識,現在國家也出臺一系列宏觀經濟政策來應對疫情的影響,這當然很有必要,宏觀政策對短期的周期管理也有效,但是這些政策改變不了經濟長期發展的態勢。
大規模的傳染病疫情不像地震、海嘯等純自然災害不可避免,某種意義上與我們行為方式包括管理方法相關。
現在的外部環境比非典時根據復雜、政策調控空間也明顯收窄,綜合這些因素,此次疫情對經濟的影響存在更多不確定性。
信息的透明公開程度會影響到人們行為,避免過度信息管控有利于公眾較早獲得有關疫情真實信息,從而有助于控制疫情發展。此次因疫情預警遲滯帶來了沉重代價,也暴露了我國轉型期仍存在治理不完善因素。如何讓人們享受更大的知情權、科學地管理媒體組織、發揮民間組織的功能,這次疫情對社會治理提出的這些問題,背后是深層次的機制不順暢,也和經濟改革密切相關。
過去幾十年,我國經濟持續高速增長在周期波動中展開,大體已經歷了四次下行調整與三次比較完整的宏觀周期,這幾年中國經濟轉入中高速發展,結構性改革進入關鍵階段,此次疫情的暴發也是對這些年經濟改革成果的檢驗。
如果能趁機重新梳理,對不利于發揮經濟潛能的體制,如大城市戶口政策,民營經濟全面國民待遇和市場準入,農地向非農利用合法有序轉移等方面,有系統設計和突破性進展,并趁勢推出一些力度比較大的系統改革舉措,釜底抽薪地解決一段時期以來經濟增長內生動力不足的困難,并提升我國社會治理能力和水平,這樣就不失為在危中求機了。
南風窗:近期,疫情在全球快速擴散,股市反應比較大,那疫情對未來全球經濟的影響如何?
盧鋒:首先,疫情發生在中國,對全球經濟的影響肯定是超過發生在其他國家。
因為近年來,我國經濟規模從全球大約4%增長到去年的16.3%,中國經濟增量巨大每年相當于澳大利亞或荷蘭經濟規模,增量貢獻從2003年10%上下提升到近年30%以上,是對全球經濟增量貢獻最重要經濟體之一。某些領域如大宗商品和汽車需求增長貢獻更高,這說明我國經濟在全球經濟發展中的重要性得到較大提升,意味著我國經濟外溢影響以及回饋效應也顯著增加。
其次,目前疫情已在全球多個國家蔓延,打擊可能更大。一方面,中國一旦意識到事件的危機,反周期的調控能力更強,而外國的宏觀政策空間比我們要??;另一方面,過去10多年,發達國家的貨幣寬松,使他們的金融系統更加脆弱,如果疊加疫情的影響,不確定性風險增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