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宗仁

很多人都認為,不到萬不得已,最好不要上醫院。醫院其實并不可怕,醫生能治病,醫院可療心。我在醫院的三次經歷,就是醫病療心的真實例證。
1981年7月,18歲的我從岳陽師范學校畢業。畢業體檢時,發現肝大兩指,接下來必須要做肝功能檢驗。那時候,如果有肝病,就不能按時分配。這對于我真的是晴天霹靂,家里破天荒出了個中專生,眼看就要拿工資了,偏偏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可能會導致緩分配。那時,我剛剛羽翼豐滿,正是帆蓬待舉、志滿意得之時,這無異于判了鞭刑,若真有肝病,怎么對得起父母親人?怎么向鄉親交代?人家會怎么看,會不會認為我犯了錯誤?病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言,可畏的是流言。
記得在平江縣人民醫院,我抽完血后,一個人側躺在走廊的石凳上,再也抑制不住痛哭起來。那種哭是按住了塞子被沖開又按住又沖開的那種壓抑,是一種失措的無助,是一種無奈的委屈。那時真的是太稚嫩了,稚嫩得不堪一擊。
走出醫院,我對每一個健康行走的人都投去羨慕的目光。能自由地呼吸,自如地行走,自主地生活,這其實就是最大的幸福。

幸運的是,那一次的體檢檢驗結果顯示轉氨酶正常,也就是無肝病,虛驚一場而已。但這一個小小的插曲,給我的人生打了一針“疫苗”,讓我的血液中注入了對生命的虔誠與神圣、對生活的熱愛與珍惜、對工作的尊重與景仰。
2005年年初,由膽結石引發的胸脹背痛隔三岔五地襲擊我、折磨我。每一次疼到極點時,恨不得馬上去醫院把膽割了,可只要稍稍緩解了一點,我又放棄了去醫院。畢竟膽是母親給我制造的一個重要零件,況且“膽”對于一個男人來說還有著血性、豪氣的象征,怎么舍得輕易割掉!但到了當年10月份,又一輪的疼痛排山倒海來襲,我才絕望地做出了“割膽”的決定。
在醫院打了三天點滴,吃了三天稀飯后,我在愛人的攙扶下進了手術室。當醫生開始把我的手腳綁定,我的腦海里冒出了一個強烈的念頭:逃跑!可是,為時已晚,而且一個大男人也實在是不想暴露自己的懦弱。當醫生注射了麻藥,通報還有兩分鐘倒計時的時候,我望著雪白的天花板,聽著墻上鬧鐘催命的嘀嗒聲,真有喊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感覺,那種只有在夢中經歷過的危險、恐懼、絕望,像洪水一樣將我淹沒。等到那個罩子往臉上蓋過來,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手術倒是順利,兩個小時后,我已被推回了病房。可是到了晚上十點鐘,麻藥效果消失后的劇痛瘋狂襲來。動不得,咳不得,摸不得,一個腦袋輕成了一片羽毛,要用手去摸一摸才知腦袋存在。我把來探望的親人逼走,因為我要慘烈地叫,我要猙獰地喊。那一刻,最絕望可怕的念頭都有了,我實在受不了,強烈要求打了杜冷丁。我不知道,那些經歷了截肢、換腎、植皮、開顱等手術的人要忍受怎樣的痛苦,那些被病痛長年累月折磨的人在走完人生最后一程時內心是怎樣的煎熬與掙扎!人的一生能夠不上一次手術臺,那是天大的福分。
反思自己,要是平時注意飲食、修養心性,可能不至于挨上這一刀。因為長達三年多的時間里負責一項工程建設,一直處于與各方的斗爭中,常?;饛男念^起,氣往膽邊生。往往一次爭執下來,膽就抗議了、示威了。
成了“無膽英雄”后,我的心性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慢慢學會了靜觀花開花落、閑看云卷云舒。如今縱有凄風苦雨,也能一笑而過了。感謝這一刀,讓我的心智得以新生。

2012年,我步入50歲。這原本是年富力強的好時光,不料被嚴重的亞健康狀態包裹了。想睡的時候睡不著,不該松弛的時候眼睛一閉就不肯睜開。眼皮千斤重,心頭萬蟲咬。一場會議下來,總要真假上廁幾次,用涼水沖幾回臉。有時坐在車上鼾聲驟起,有時半夜舌燥喉干、頭重腳輕。自己照鏡子,眼皮耷拉、眼袋松弛,臉是豬肝色,鼻呈豆沙紅。如此狀態,實在是心力交瘁,苦不堪言。
于是,我下定決心,跟領導請了假,對外就說去了廣州,一個人悄悄來到醫院,一連在醫院住了七天,上午打點滴,下午做運動。這樣的住院調理沒有任何的心理壓力,只有靜靜的人生思考??粗c滴,想著的是乳汁的滋養;望著護士,回憶的是青春的單純;和室友閑聊,聊出健康的共鳴;聽著救護車的尖利汽笛聲,心頭敲響了珍惜生命的警鐘。七天的護肝調理,心態的調適,我又精神煥發,紅暈敷臉,眼含波光。
人們常常把生活中的無奈、工作中的艱難、身體上的衰敗歸咎于環境、命運,甚至是工作機制,常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去搪塞,冠冕堂皇地去應酬。人的身體怎么不受外因的影響?但我們自己有多少定力來抵制誘惑,有多少理性可以戰勝虛偽,有多少尊嚴能剝離媚俗,都是由自己決定的。許多的人生道理,我們都懂,不少的養生名言,我們會說??煞诺浆F實中,往往短路失憶,好了瘡疤忘了痛。第三次住院,讓我記住傷疤,懂得了自律。
三次醫院經歷,治了病,也療了心。身體需要消炎,心靈也要排毒。身健心康,此樂何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