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頭看云 [組詩]

胡興尚

聞體檢得結石有感

從此刻起，要試著

習慣和享受慢慢石化的過程

血肉之軀，一點點硬下去

暗下去。終于得償所愿

失去人世所有的柔情和憂戚

練就一副風雨不動的鐵石心腸

原諒遭逢的冷遇和不公

原諒石頭比天空浩大

流水比月光不朽

原諒身后寒涼的刀鋒

井壁下墜的石塊

原諒加諸懦弱的暴力

遮斷青天的手掌

肉身到石塊，到塵埃

到空空的闊大，渺渺的蒼白

無非是出去到回來的過程

無非是執意索求到交出的過程

無非是，從這里來

到那里去。無非是

一株野草，途經茂盛

止于刀子，到脾胃

到廢棄物，到另一株野草

暗示它，風霜雨雪

攻略殺伐，不過歸于全無

低頭看云

慣于摸黑到山頂云端

向幾畝山地索要口糧

種下的五葉瓜垂到江面

結滿銀耳墜和娃娃魚

干旱的時候我們要背水上山

搭上白云的車馬

懸崖中打坐，默念石頭經文

雨水等在天邊

它們割傷的黃昏闊大無邊

裝不下羞答答的春汛

假裝是萬類之王

駕著塵埃到山頂

草木為家，或寄身蟬蛻

低頭看云，流水在人間

搬走太多的芬芳和綠意

心是最后的退守之地

它容不下太多的空白和荒蕪

冰箱帖

扼住膨大和朽壞的

除了低溫凝凍，還有關閉

把光從逼仄的內室抽走

菜蔬來自遙遠鄉下

它們可以保存很長時間

得益于原生的泥巴和肥料

還有母親的汗水和氣息

肉類中少了激素和附加的水

便于它們從內部關掉自己

關掉對刀子和鹽的想望

似乎，什么都可以往冰箱移植

斷了根脈的異鄉生活

幽居得無所適從，絕望的深秋

停止追思，斷了張望

盆栽記

泥巴來自鄉下，母親的勞頓

反復漚，來自廢棄物

松針，草葉，蝴蝶的殘尸

來自排泄，翻耕，掩埋

隨便撒一粒種子

都會長成葳蕤和蓊郁

足以養活敗柳和枯松

我們習慣性植些藤蔓

常綠，終年不枯朽

胡亂披垂在秋冬的蕭瑟上

佐以茶渣，爛菜幫

仿若，我們寄存在另一個天地

遠離浮世的煙火

過于濃密，反復齊根剪除

一點點，從它們體內

取走不堪耗損的地力

仿佛蒼白輪回的枯時光

一天天，摳出我心中的堅韌

忍耐和不甘

水缸中的月亮

石缸棄置檐下

經年的雨水打磨著它

我們反復種下：水草，浮萍

遇水而生的苔蘚最盛

比石頭和月光不朽

永遠不會背叛雨水的

只有缸里的月亮

它不斷更新和置換著

剝落缸底的晚霞和烏云

月初植芽，月中得蓮蓬

豐實，圓潤，口含珠玉

我們分不清月亮和荷花

分不清殘香和冷月之光

一片逼仄的，收納風雨的海面

囿于磨光的石壁和鄉野苦歲

院中墻腳，水缸中的月亮

收納著暗淡下去的荒野

天邊翻涌的藍色小小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