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每一條大街上（組詩）

宗樹春，1985年生于江蘇徐州，現居江蘇南京。

白 鷺

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存在著

在我的想象中，在欲望的旁邊——慢慢起飛

每一片羽毛都幫助它

輕，承載著輕。一個小小的，空蕩蕩的腦殼

（還輪不到我去嘲笑它）

無意義的鳴叫，無意義的——

帶有溫度的、耀眼的、喚醒柔軟希望的白色

飛吧，落在任何你喜歡的地方

任何纖弱的枝條

在林間，落葉也不能增加你的重量

流水被你細細的雙腿分開，又合攏

銀子般的波紋，你不需要。你不需要

任何的贊美、羨慕、追尋的目光

但我憐憫你，如同自憐：在低頭啄食的瞬間

生命饋贈你，也同樣將你慢慢懲罰

新 生

在眾多常青樹中，我找到了你：

粗壯的樹干，稚嫩如嬰兒般的葉子

——還沒形成樹蔭

這么輕易就清洗了自己的過去——

那些枯黃的、破損的，留有蟲洞的

手掌般碩大的葉子，即將被更正一遍

去年的風，還在吹拂著你;去年的雙眼

再次注視到你

哦，懸鈴木，枯萎如灰色眼球的果實

孤零零掛在枝頭，等待著掉落

只有枝葉在生長，它們有足夠的時間

來校準樹蔭的圖案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在一萬種選擇中

我仍會選中這條錯誤的道路”

在一萬種選擇中，我仍然

會將眼睛望向窗外，發現你;發現

田畝上那個翻地的老人：

被汗水浸濕了襯衫，陽光下握著鐵鍬——

結實的手臂揮動著，渾身充滿了力量

仿佛將生命，又重新活過了一遍

在每一條大街上

回家。路上幾乎已經沒有雨水的痕跡了

我低頭，看著香樟枯黃的落葉，這是五月

新增的樹葉把枝條壓得更低了

——自然的饋贈（炫耀般的負擔）

但你不能擁有一顆自然的心

支撐這跳動的不甘的一生——

需要更多的起搏器來做無謂的掙扎：

“正確的事情，做起來都是簡單的”

可什么才是正確的？像樹木長出新鮮的葉子？

像獅子捕捉到一只落單的羚羊？

上帝轉動灰色的骰子，我渴求的

正是它所嘲笑的。仿佛我的體內藏著一個

巨大的排斥自我意愿的磁石——

被投射：一輛確定的公交正載著我

直到夕陽目送我，被地平線完全地吞噬掉

哦，倦怠的黑夜;江水，無聲又無息

只有星星，在頭頂不自知地燃燒著

孤獨的公交載著我們，鄉間的風

吹著我的頭發，又把我的疲憊散播到車內

每一個乘客的肩上

山 頂

陽光發白

一種無力感

低處的霧霾

不愿升騰

我看到圓柏的樹冠

自然的尖銳

為秋風所吹拂

這綠

這無望的堅持

有著被迫的喜悅

和苦痛

在山頂

我俯視一切

被繩索牽引的鳥兒

也在俯視一切

生活

就在山下的某個地方

等我回來

秋深了

我收獲了什么？——

年齡，食物

一顆飽受折磨的心

無能的力量

在河邊，靜靜坐著

春風溫馴;落日頹然——

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水流

只在眼前制造一小團銀光

往事在前方

緊握的硬幣，微微發熱

只要我愿意

隨時可以用它在秩序的河面上

擲出幾個漂亮的水漂

在歸元寺

大殿里，叩頭的人在排隊

殿外

銅鼎內插滿了貢香

他們虔誠，他們念念有詞

他們各自

在為誰祈禱？

偏殿旁的那株玉蘭，素凈，枝條低垂

陽光下，把花朵靜靜地

遞到我的額前

在庭院

太陽落下去了，暑氣稍散

庭院中，一張餐桌上坐滿了家人

豆角躺在盤子里，沒有采摘的

在屋前菜地的竹架上懸著

還有我最愛吃的水煮茄子

這些年，我沒有吃到比你做的

更好吃的了，母親

滿頭大汗，院子里也并不比房間

更加涼快

黑色的蝙蝠在頭頂飛來飛去捕食

妹妹早早吃完了，蹲在小花園邊

采鳳仙花的葉子

“這個用來染指甲，可好了”

我看到旁邊的一串紅和雞冠花

像一團火

記憶僅僅提供給我這些——

一場溫馨的閃電般的夢

當我成年，在遠離家鄉的城市

在有空調的客廳和妻子一起吃飯

我從不會想起這些

我們再也不用為了省電而去庭院

可是妹妹，去年整整一年

我和你通過幾次話？我不記得了

我想，我也辨認不出

那些曾在庭院上空閃爍的星星了

它們早已悄悄變更了自己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