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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19新型冠狀病毒”疫情的嚴重性還沒完全體現時,有些人以開玩笑的方式討論起口罩。例如有人說:“有17世紀的鳥嘴口罩就好了。”
在瘟疫橫行的4個世紀前,歐洲有一種特殊的醫療工作者—“瘟疫醫生”。經常深入疫區的瘟疫醫生,最搶眼的標志是臉上的面具。面具設計成帶有長喙的猛禽造型,其中喙部覆蓋佩戴者的口鼻位置,其長度可達30厘米。這就是鳥嘴面具/鳥嘴口罩。
瘟疫醫生本身有救死扶傷的職能,但由于其出沒的地方多有死亡病患,再加上其裝束打扮也帶著一股詭異寒意,因此長期被視為“死神使者”。人類戰勝瘟疫之后,瘟疫醫生已退出歷史舞臺。不過其陰森形象依然活躍在流行文化中,成為反映人類與瘟疫長期斗爭的一種特殊印記。
早在黑死病爆發的14世紀,瘟疫醫生就已經十分活躍,但使用鳥嘴面具的經典瘟疫醫生形象,則要到17世紀才成型。
1619年,路易八世的首席御醫、法國人夏爾·德·洛爾姆,發明了一套專為瘟疫醫生設計的防疫套裝。套裝主要包括一副鳥嘴面具和一件從頭到腳的長袍,配以手套、長筒襪、皮靴和圓帽。長袍、手套、長筒襪和皮靴,均以打蠟的皮革制成。
官方已經支付了瘟疫醫生的酬勞,后者因此不能向病患及其家屬索取診金。
面具的眼部位置用玻璃制成,以便佩戴者全方位與外部隔絕。碩大的“鳥嘴”當中填充著各種香料、芳草、干花、樟腦、藥材、用醋浸泡過的海綿。鳥嘴兩側靠近鼻子的位置各有一個開孔,用于為佩戴者提供空氣,同時促進鳥嘴內部空間的空氣循環,將填充材料的氣味更有效地帶到鼻孔前。在當時的人們看來,瘟疫的源頭是疫區那股極度惡心的氣味,而帶有香氣的物體能夠壓制這股“邪氣”,幫助佩戴者避免邪惡入侵和感染病菌。

1656年,關于瘟疫醫生的畫作
瘟疫醫生還有一件特別的裝備—長木棍。他們用木棍挑開患者的衣服,觸碰患者的身軀,使得他們可在不觸碰患者的前提下檢查患者的情況。另外,長木棍也常常扮演“指揮棒”的角色,棒子所指向的地方,是瘟疫醫生所認為的需要多加留意的位置。
作為一種專門為對抗瘟疫而生的職業,瘟疫醫生與普通醫生的職能涇渭分明。由于瘟疫危害整個城鎮的居民的生命安全,所以一般由暴發瘟疫的城鎮的政府出面來聘請瘟疫醫生。瘟疫醫生的治療對象僅限于瘟疫病人,而不得接觸非瘟疫病人,以免瘟疫傳播。普通病人交由不參與救治瘟疫病人的其他醫生處理。
在當時的醫療水準下,瘟疫醫生受感染的風險非常大—包括鳥嘴面具上的鼻孔,雖然意在供給“殺毒”的香氣,實際卻是為病菌入侵開啟方便之門—很多一流醫生都不愿擔任這一角色。一旦有人愿意受聘,城鎮政府會非常重視,為其開出優厚的待遇。
意大利名城帕維亞,曾在1479年聘請過一名叫喬瓦尼·德·文圖拉的瘟疫醫生,月薪為30弗羅林(當時意大利采用的一種貨幣)。彼時一名當地能工巧匠的平均年薪才60弗羅林。此外,帕維亞政府還為文圖拉提供帶家具的房子、市民資格等福利,并在合同中承諾預支兩個月薪金。
另一個證明瘟疫醫生的寶貴例子發生在1650年。巴塞羅那派出兩名醫生,支援被瘟疫侵襲的托爾托薩,然而兩人路上為歹人所擄。巴塞羅那官方無可奈何,向綁匪支付了贖金。
瘟疫醫生在民間也一度頗受敬重。官方與瘟疫醫生簽約時,往往聲明瘟疫醫生需要治理所有患病居民,無分患者貧富。官方已經支付了瘟疫醫生的酬勞,后者因此不能向病患及其家屬索取診金。這意味著瘟疫醫生成為一種免費的公共服務,對普羅大眾來說更是希望的來源。
當瘟疫醫生不收分文地治好那些貧苦的病患時,他們成為了老百姓眼中的英雄。
盡管得到一定程度的敬重,但瘟疫醫生受當時醫療技術所限,既不能遏止瘟疫傳播,也難以挽回病患的生命。瘟疫醫生的職能,在不知不覺中產生變化。除了救治之外,瘟疫醫生還要承擔各種“臟活累活”,包括點算病患及死者人數、記錄臨終者遺愿、解剖及掩埋死者尸體等。

鳥嘴面具逐漸成為一種常見的面具造型
從工作環境和工作內容來看,瘟疫醫生這個職業實在不夠光鮮。當一流醫生多數對出任瘟疫醫生的邀約敬謝不敏時,真正成為瘟疫醫生的那一批人的“成色”,不能不打上問號。
好一點的是二線醫生。他們的聲望可能不如一流醫生,無法靠開設自己的診所維持生計,只能冒著生命危險投身瘟疫醫生行列。而文圖拉則代表初出茅廬的新人醫生,他們在行內默默無聞,擔任瘟疫醫生是一條快速提升名望和收入的捷徑—帕維亞政府給文圖拉提供的市民資格,就是出身鄉村的后者夢寐以求的“體面”身份。
更等而下之的是沒有受過正規醫學訓練的人。當中包括“江湖醫生”,即純屬渾水摸魚的騙子;也有所謂“志愿者”,他們之前可能從事任何職業,諸如水果商、郵差、鐵匠等,他們成為瘟疫醫生后,除了“收拾殘局”之外,難以為治療瘟疫本身作出直接貢獻。
即使是相對正規的二線醫生,其治療方法用現代人眼光來看,也過于駭人聽聞。“經典”的“放血療法”可謂必備手段。有人把青蛙和水蛭放在患者身上,旨在“吸出毒素”。有人相信感染瘟疫是“著魔”的表現,給患者服用瀉藥以達成“驅魔”之效。假如有些病入膏肓的患者希望做最后努力,他們恐怕要遭受更非人的臨終折磨,例如被潑上水銀后放在爐子里烤。
而無論是“正規軍”還是“野路子”,大多數瘟疫醫生都懷著“富貴險中求”的心理,力爭多撈幾筆亂世財。有人違背合同規定,接待非瘟疫類病人;有人提供不知所謂的特殊療法來牟取額外診金,求生欲更強的富人病患往往是主要受害者;有人假傳或篡改病人遺囑,從中中飽私囊;有人打那些孤苦伶仃離開人世的病人的主意,在其往生后順手牽羊……
當然,瘟疫醫生群體中,也有真正受到敬重的優秀人物。16、17世紀之交的愛爾蘭醫生尼爾·奧格拉坎,其行醫足跡遍及法國、西班牙和意大利。他發表的《瘟疫治療》一書,記錄了大量黑死病癥狀以及瘟疫療法。以“預言家”身份而為后世所知的法國人米歇爾·諾查丹瑪斯也是一位醫生,他曾提出遠離尸體、呼吸新鮮空氣、防止病人失血等避免瘟疫傳播的方式。
不過,即使有一些先鋒為瘟疫醫生正名,醫學知識的嚴重落后、瘟疫醫生整體的唯利是圖,仍共同造成一種客觀現象:瘟疫醫生所到之處,猶如人間地獄。而瘟疫醫生經常親手處理尸體,更令大眾恐懼他們“雙手沾滿鮮血”。
瘟疫醫生有時被視為希望,但更多時候令人聯想到死亡。只露出雙眼的鳥嘴面具,進一步加深這種聯想。本來猛禽形象寓意擊退病魔,然而有人覺得這更像代表不祥之兆的烏鴉。
醫學發展、城市衛生條件改善、幸存者產生抗體等綜合因素,使瘟疫逐漸得到控制。在更清晰地認識病毒傳播的特征后,瘟疫醫生以及鳥嘴面具的行頭,被證明無濟于事。瘟疫醫生最終完成歷史使命。
但瘟疫醫生的形象,卻沒有從人類文化史中消失。有時候,它被用于記錄歷史。水城威尼斯曾經深受瘟疫打擊,譬如17世紀的米蘭大瘟疫時期,威尼斯是疫區之一。當時鳥嘴面具已經發明,街頭巷尾戴著鳥嘴面具的黑衣人,成為一段深刻的城市記憶。
舉世聞名的威尼斯狂歡節,也受到了這段記憶的影響。節日期間,人們會戴著面具在廣場或大街上載歌載舞。鳥嘴面具逐漸成為其中一種常見的面具造型。狂歡節以歡樂氣氛為主,這時的鳥嘴面具,仿佛成為擊敗瘟疫的象征。
但鳥嘴面具更多時候被視為一種表現黑暗、恐怖、神秘等主題的美學意象。西方萬圣節期間,瘟疫醫生是一種常見的扮裝。這種扮裝又往往與蒸汽朋克文化聯系在一起。蒸汽朋克的經典審美情趣,是構建一個以蒸汽科技來達成高級文明的世界。而蒸汽機誕生的工業革命時代,恰好仍是瘟疫醫生穿著經典套裝活動的時代,因此瘟疫醫生的形象與蒸汽朋克文化天然融合。
西方萬圣節期間,瘟疫醫生是一種常見的扮裝。
同時,瘟疫醫生的職責在于對抗難以捉摸的傳染病,他們與蒸汽朋克作品中從事“偏門”研究的科學工作者一樣,都有著“不被普羅大眾理解”的特質。因此,穿著蒸汽朋克皮革服飾、再戴上一副鳥嘴面具,成為蒸汽朋克扮裝界的常見玩法。
眾多電子游戲則通過引入瘟疫醫生的形象,渲染死亡、未知等氣氛。《英雄聯盟》的角色辛吉德,曾有一款瘟疫醫生主題的皮膚,他背著棺材,死亡氣息顯而易見。動作游戲《血源詛咒》中,瘟疫醫生是其中一種敵人。這款游戲充滿英國維多利亞時期的美術風格,其主題則與主張人類無知而渺小的克蘇魯文化高度契合。現實中的瘟疫醫生,常以難以置信的夸張手段治病救人,與游戲中的神秘主義思想渾然天成。
不過,也有作品以相對正面的形式介紹瘟疫醫生。《刺客信條》系列的“艾吉奧三部曲”以文藝復興時期為背景,玩家可以在佛羅倫薩、威尼斯、羅馬、君士坦丁堡的各個角落找到醫生,請其治療或向其購買藥物。這些醫生都戴著鳥嘴面具,是游戲中非常重要的支持類角色。游戲中的資料庫,形容這些醫生是科學日益昌明的標志,與文藝復興積極探索自然界奧妙的時代精神相合。
在引入瘟疫醫生時,流行文化常常會在時代背景方面出錯。鳥嘴面具是17世紀的產物,《刺客信條》聲稱15世紀的醫生已戴上鳥嘴面具,與史實有兩個世紀的差距。還有更多人將鳥嘴面具附會到中世紀,更是離題萬丈的錯誤。
出現這種現象,既有出于集體無意識的可能,例如中世紀同樣給人黑暗、愚昧的印象,與瘟疫醫生的形象相似;也有創作者的故意為之,例如《刺客信條》的開發者們希望用一種更鮮明的形象表現醫學在文藝復興時期的新發展。
無論流行文化對瘟疫醫生或褒或貶,當代人始終會通過充滿視覺沖擊力的鳥嘴面具,或多或少地了解到這個職業在瘟疫史上扮演過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