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干山有霧凇了,還沒下雪,這讓我對新年初雪的渴望又近了一步。幾天后,一條舞動的雪線穿過嶺表,筆直地延伸到從前看屋人的火盆邊。山民不喜圍爐夜話,而以另一種圍盆而坐的家常方式講述一座山的故事,偶爾屋外的折竹聲也動聽。
周慶云纂《莫干山志》卷首有夏敬觀題詞:“吳王鑄劍犀可斷,據山燒炭供百煉。”雖是文人想象,但不能說毫無依據。隔空相望,干將、莫邪在莫干山伐薪燒炭的故事,吸引著千年后的精壯漢子投奔而去。有一個叫王四早(后改名世昭)的天臺人,先在原武康縣上柏鎮(zhèn)夏家埠族伯王鴻海處謀食,輾轉至錢家埠地主殷阿亭家、對河口村地主高琴生家當長工,后受雇于莫干山炭窯包頭,淡季則為附近山主看山、砍柴上街叫賣,因性情爽直,好打抱不平,雖代人受過也不退卻,被視為硬漢。辛亥革命那年,他與結義弟兄在上柏舞陽祠盟誓“獨立起兵,割富濟貧,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組織雇農、炭農,自稱“義民軍”,其規(guī)模和聲勢曾震動一時。起義失敗后,王四早下落不明。對于這樣的炭民英雄,你會想念嗎?
莫干山中昔產竹木豐富,竹為大宗,柴炭次之。榛莽時代,山上有成片的青檫林,這是優(yōu)質木柴,根根都有胳膊粗。土人以檫薪作炭,擲地有金石聲,名銀條。清邑人徐熊飛詩有“剪刀風急雪凄迷”“分得銀條燒夜火”句。葛嶺下佛堂村人多制炭為業(yè),因而炭窯羅列,若棋子一般分布。下雪了,不怕冷的小伙子還會帶裝備上附近的高山砍柴燒雪炭。就地挖一個坑,把青柴堆集燃燒,到一定的火候蓋上雪,悶滅。如此燒出來的炭,質輕灰少,敲起來梆梆作響,在火盆上加幾塊,馬上跳出藍色的火焰,特別耐燃,還有一股特殊的清香,一準能賣個好價錢。可惜這樣的好事后來就沒有了,因為所有的山林都被封了。
林學家梁希《兩浙看山記》云,莫干山竹多木少,有山家在竹林內培養(yǎng)杉木,杉高漸與竹齊,而竹林林相仍不稍破,杉則亭亭直立,枝葉扶疏,托瑯玕之蔭而生。它們將在大雪中站一個冬天,引來攝影師在瑯玕之蔭下觀看好一陣,好像有意要讓不曾欣賞過雪落杉林的人知道世上還有這般好風景。一九三三年,《湖州月刊》刊登了一組《莫干山之冬》的照片,分別取名“北風卷地白草折”“早白頭山高里雪”“幾疑世界盡銀妝”“臥士高中山滿雪”。此刻,前人的詩句用來描摹眼前的情景仍然貼切,第一句出自唐人岑參的詩,后三句尚不知出處。倘若稍加修改,是可以變成一首紛紛揚揚的七言絕句的。
雪的另一面,也是莫干山的另一面,跟暴露的秘密相比,雪掩藏的更多。就是一九三三年,丁玲與前夫馮達被國民黨特務解往莫干山,監(jiān)禁在山上一棟別墅,美其名曰特別優(yōu)待。然而這棟別墅里沒有取暖壁爐,只在樓下客廳里臨時安裝了一個鐵桶似的火爐,看守找來山民在山上運柴,把火爐燒得很旺。可憐丁玲身上只有一件不合身的薄棉袍,但她就是不愿意同那看守圍爐促膝,終日在樓上閉門不出,擁被而坐,喝點白開水,翻翻舊報紙。她自言“被困在這離地面一千公尺以上的山上,像希臘神話中的那些受罪的神”。她想過要喊、要叫、要撞、要沖擊,但無濟于事,遂只能沉默無言。她的寒冷太巨大,她把身體中的僅有溫暖隱深地傳遞給了她不期而至的女兒,以紀念她正經歷的那一段孤獨無援的雪路。看守見丁玲的精神狀態(tài)日漸頹唐,更可能是他自己熬不下去了:他原有肺病,本以為這份監(jiān)視美差可以撈到上莫干山療養(yǎng)的機會,誰知時令不對,而他的咳嗽因聒噪不安反而加劇了。忽然有一天,看守宣布啟程回南京。第二天,果然有轎夫、挑夫以及護送人員來接丁玲。在一片耀眼的雪光中,這個行列一步一步踩著一尺多深的積雪走下山去。
雪深數尺,寒氣襲人,選擇在此時游莫干山是需要一點勇氣和孤潔的。那是一九三六年一月,時值隆冬雪后,程硯秋在上海黃金大戲院演完戲,終于赴陳叔通莫干山之約,且在陳叔通的方方小筑東籬下合影,以志友誼。那年冬天,程硯秋三十三歲,陳叔通六十一歲。隔著二十八年的人生距離,恐怕還要加上此前彼此不相識的歲月,程硯秋無比珍視身邊這位“風霜都歷盡”的長者對自己的愛護有加,支持不遺余力,助他成就“御霜”之藝。很多年以后,當程硯秋的次子程永江請陳叔通談談與先父的交往舊事,陳叔通談道:“硯秋在滬演戲,擁護者日重,有時我見他一個人出去不知干些什么,我擔心有壞人引誘他,便以責難的口吻當面詰詢他,他說收到不少告幫的信,便按信中所示地址去一一查訪,給有需要的人家送些錢糧以解其困而已。”蓋程硯秋生平所交師友中,陳叔通為知音之一。
作家韓少功小時候聽母親說起過莫干山,在抗戰(zhàn)時期,父親在莫干山一帶艱苦抗日,與敵偽軍周旋;母親隨軍,只因戰(zhàn)時缺醫(yī)少藥,他們的一對雙胞胎兒女雙雙夭折在山上。韓少功不知道從未謀面的哥哥和姐姐埋葬在哪一片山地,甚至不知道父母當年居住山間哪一棟房子,只知道那一場殘酷的戰(zhàn)爭奪走了兩個幼小的生命,只知道那個寒冷的莫干山冬天,母親往灶膛里塞沒有劈散的木材,灶火燃起發(fā)出的噼啪聲響依然回響在母親的記憶里。在二〇一九年《花城》雜志莫干山創(chuàng)作基地啟動儀式上,韓少功作為首批入駐的文學名家之一,如是說到莫干山給他的揮之不去的念想。我們想更多了解一些韓父在莫干山的事跡,韓少功只告知父親的名字叫韓克鮮,出生于湖南澧縣,至于父親的莫干山經歷,不甚了了。
濕濕然,寂寂然,凜凜然,莫干山的雪下得猛,積得厚,化得慢。它刻下了神秘爪印章,也照出了碎金子般的光亮,美得沉靜又通透,令人想得深遠而入神。火盆里的柴火啪啪地燃燒著,我努力從看屋人的后代這里采集信息,他們有一句說一句,今年的冬天并不比他們小時候更冷,但不知為何人就縮起來了。其實,這點信息遠沒有我從其他地方得來的多且有用。他們反倒更希望我來做分享,圍著火盆,共同烤熱莫干山的某一個時刻。夜里,他們準備了許多柴火和炭,等著我講下一個故事。
作者簡介:朱煒,系浙江省作家協會會員,莫干山民國圖書館館長。
(責任編輯 王瑞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