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夢娜
(宿州學院音樂學院,安徽宿州234000)
大相國寺位于河南省開封市,地處七朝古都名城中心,歷史悠久,具有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根據宋朝釋贊寧《慧云傳》記載,大相國寺始建于北齊天保六年(公元555年),距今已有近一千五百年的歷史,是我國漢傳佛教十大名剎之一。在北宋鼎盛時期,曾被譽為皇家寺院,由于“寺內設置有僧綱司,管轄全國的佛教事務”[1],大量高僧匯集于此,成為國內漢傳佛教活動與中外佛法交流的中心。大相國寺不僅僅是佛教宗教活動的中心,明清時期,市民階層文化興盛,據《東京夢華錄》記述,大相國寺內有日常性的齋會與商貿活動:“寺之大殿前設樂棚,諸軍作樂”,“諸禪寺各有齋會……作法事講說,游人最盛”。宋代金盈之的《醉翁談錄》也記錄了大相國寺浴佛齋會的盛況:“眾僧舉揚佛事,其聲振地。”由此可以看出,大相國寺在宗教活動、社會經濟、文化交流,以及民眾生活與民俗文化傳播方面都具有重要作用。
每當寺院舉行大型慶典或是佛事活動,樂僧們便協同演奏,為寺內的佛事活動提供音聲供養(yǎng)。根據《宋會要》《宋史》《東京夢華錄》等史書的記載,早在唐大歷年間(766-779),寺院中就已經有了專職的樂僧,并形成相對穩(wěn)定的體制,參與到了日常法事與佛教活動中,比如開壇講經、佛事法會。
2002年7月,在大相國寺方丈心廣大和尚的努力下,重建了“大相國寺佛樂團”,2007年大相國寺梵樂成功申報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受到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政策的影響,梵樂團在音樂文化傳承與謀求自身發(fā)展的道路上,不斷探索,試圖將其向更為系統(tǒng)化、科學化、可持續(xù)化的方向良性發(fā)展,這已然成為全社會對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基本理念和共識。隨著全球化趨勢和現代化文明進程的不斷加快,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生態(tài)發(fā)生了巨變,宗教類非物質文化遺產在其社會功能的不斷消解和弱化的同時,注重其文化宣傳與學術研究方面的功能,同時,在旅游資源方面的過度開發(fā)與利用現象也時有發(fā)生,這使得無形文化遺產會在地方政府與寺院、相關商業(yè)部門以及學術研究群體之間的利益博弈過程中受到損害。如何改善人們對宗教類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固有觀念,使其有一個可持續(xù)性、整體性、良性發(fā)展,需要對宗教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意義與價值有更為深刻的認知和理解。大相國寺梵樂團的藝術審美價值、文化傳承價值等方面的表現是其傳統(tǒng)文化共性,學界已有相關討論,不再贅述,筆者將對其宗教類非遺項目的特殊性價值進行探討。
生物的多樣性是由生物基因的多樣性決定的,在生物研究方面,保持生物的多樣性是生物可持續(xù)發(fā)展的重要條件,學者們對于人類在自身文明的可持續(xù)發(fā)展問題上也有著相似的研究共識。每個民族、族群都有自己本土獨特的、迥異于其他民族的特有文化樣式,這是一個異于他者、相對獨立存在的文化體系。每一個非物質文化遺產中,都攜帶著該民族、該族群的傳統(tǒng)文化精神,這些原生態(tài)的文化藝術樣式反映出該民族的文化身份特征、哲學思維方式、審美傾向,以及其文化基因發(fā)展路徑的選擇傾向。當下表現出的鮮明文化特征,便是該民族或族群背后歷經世代更迭、文化積累所形成的顯性基因特征。
大相國寺梵樂團歷經數次的天災人禍,幾經輾轉、斷裂、延續(xù),所傳承的手抄密譜,以及釋隆江師父的言傳身授的演奏中,都能找到中州佛教音樂、河南地方戲曲,以及古代宮廷音樂樂隊形制的藝術形態(tài)。隨著不同歷史時期的音樂形態(tài)與主流音樂旋律的不斷融入,數代樂僧們的傳承、甄選與淘汰,形成了現在所觀所感的佛教儀式、儀軌與佛教音樂形態(tài)。項陽在《關于佛教、道教與民間樂社用樂相通性的思考》曾詳細討論:“當我們將一個區(qū)域范圍內道觀、寺廟和民間班社、會社所用的音聲加以比對,又發(fā)現其樂曲具有相當比例的相通性、相近性、一致性。”[2]音樂藝術本身具有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這樣復雜的雙重屬性特征,不同地域風格的傳統(tǒng)民族民間音樂,其音階構成,常用音程結構及其模進習慣,不同調式調性所表現出來的功能性特征,以及地方方言所具備的語言聲調與腔式的表現功能,都是各地區(qū)本土民間音樂所獨特的藝術特征,這些保留下來的特征便是構成其本民族人群文化基因的核心內容。
非物質文化遺產作為一種無形文化遺產,它承載著本民族,各不同族群的歷史文化特征,是其族群的文明動力與精神寄托,是一個民族可持續(xù)性發(fā)展的基石,具有傳承本民族精神的重要作用與價值。傳統(tǒng)民族音樂藝術中所蘊藏的文化基因、精神特質、審美選擇都維系著本民族精神文明特征,同時也反哺與塑造了本民族的文化傳承者。大相國寺梵樂的傳承是樂僧們在長期的佛事活動、音聲供養(yǎng)行為中不斷繼承、揀選、積累而形成的固化的藝術形態(tài)。
人類文明全球化的進程隨著網絡媒體的普及迅速擴張,中國人的生活方式及其文化空間也發(fā)生了不可逆轉變。傳統(tǒng)婚喪嫁娶民間禮俗,以及建立在宗族血親基礎之上的人際關系、生活方式逐漸被消解,承載著民間音樂的民間信仰、宗教活動也隨之失去了大量社會生存空間。大相國寺梵樂一直留存于以宗教信仰為主要精神凝聚力的團體組織中,不管其音樂元素來源于哪種藝術形式(包括民間音樂、戲曲、宮廷音樂元素),一旦被納入到宗教儀式中,便不會有人輕言改變,畢竟寺院作為宗教機構,樂僧們攜有對宗教神靈的虔誠與堅守之心保持了梵樂的形態(tài)一直處于較為穩(wěn)定的、古老的形態(tài),梵樂才得以留存至今。
大相國寺梵樂源起于宗教信仰,其表現內容與淵源基本上都與佛教教義、佛經內容相關,以大相國寺梵樂團的演奏內容為例,例如《白馬馱經》《菩提樹》《寶鼎贊》等曲目,多取材于民間傳統(tǒng)音樂曲牌,內容也與民間傳說或佛教故事有關,應用于宗教儀式與民俗活動中,其參與者有很多都不是純粹的佛教僧侶,部分是有宗教情結的居士或有宗教傾向的人群,其大部分是對宗教儀式感興趣的非宗教信仰人群。[3]人是天生的社會性動物,包括人類對人際交往、情感表達、集體歸屬感的需要。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也指出人類需要歸屬于集體,需要從同類交往中尋找到對自我肯定的精神需求。筆者在調研過程中,看到有大量佛教皈依者每日參與到佛事活動中,對梵樂保有依賴與尊敬之情,主要源于寺內的梵樂能夠為他提供一個相對封閉的宗教環(huán)境,從中能夠得到宗教情感體驗,在相關儀式中體驗到精神上的極樂凈土之境。這種宗教“音聲”現象與其文化語境之間相結合的關系,是“信仰體系呈現出一個民族對于天、地、人三者與社會互動關系的認知模式,儀式是信仰體系向外行為的展現,其演釋過程自始至終包含了“音聲”,而“音聲”便是儀式深層意義及靈驗性體現的重要媒介。”[4]大相國寺梵樂中保留了中州傳統(tǒng)民間音樂的樣式與韻味,這更容易讓參與到儀式中的人感受到宗教共情體驗和鄉(xiāng)情歸屬感。
如果說社會倫理道德是人類社會交往的規(guī)則與理性行為活動的規(guī)范與準則,那么藏匿于個人內心深處的宗教意識則是一種私人的、潛在的、無形的行為尺度。佛教經典中通過大量表現業(yè)力輪回,善惡報應的故事,將人與人之間的倫理道德規(guī)范顯得神圣化和威嚴化,同時也消除了倫理道德在人際實踐行為層面的自覺性與虛妄性,賦予其特殊的意義。從這個角度來看,宗教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維護道德體系的價值與作用。“宗教的主要道德地位并不在于它是倫理價值的前提,而在于它對世俗道德標準的強化方面所起的輔助作用。”[5]
我國的民間宗教信仰具有一定的社會群眾基礎,隨著宗教信仰自由政策有效地實施,宗教信仰不僅僅是構建民眾世俗道德規(guī)范的一種潛在約束,更多地成為一部分人內心私人的、隱秘的、潛在的、具體功能需求。當前,我國社會對于民間宗教迷信活動管理嚴格,對于有損人民身心健康的宗教迷信活動也實施了嚴格的管控與打擊,大多數以求財或謀求俗世利益的迷信活動與巫術行為,或“遁入空門”“消極避世”為目的的宗教迷信活動都基本被禁止。大相國寺梵樂團有大量的活動與當地的民俗節(jié)氣、旅游文化宣傳相關,并且會參與到國家大型公祭祈福活動,以及政府的文化宣傳方面,在這些民俗活動中,展示梵樂的大氣、典雅。雖然僧侶這樣的宗教團體并沒有在維護俗世社會的倫理道德秩序方面顯示出權威性和強制性,但是佛教故事、宗教教義中符合道德標準的那些被神化的角色、形象,塑造出至高的道德典范形象,對于人們的倫理道德行為會產生潛移默化的激勵與效仿作用。梵樂作為宗教儀式中重要的組成元素,用音樂藝術的形式強化宗教儀式環(huán)境的肅穆、神圣氛圍,強化這一空間中人群的心靈體驗,團體內部的認同感、歸屬感,在倫理道德方面起到了一定強化與規(guī)范化的教育作用。
大相國寺地處七朝古都、文化旅游名城河南開封,大相國寺作為國家AAAA級景區(qū),每年接待上千萬來自全國、甚至全世界各地的游客,大相國寺梵樂團已然成為開封旅游的一張文化名片,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旅游經濟價值客觀存在,已經被當地政府、企業(yè)、學者所普遍認可。《大相國寺梵樂團大事記2002--2019》顯示,梵樂團參與到公共文化宣傳、旅游節(jié),或是旅游季的公共文化宣傳活動占總比的60%以上。筆者在與梵樂團的管理層訪談過程中了解到,他們將聯合政府部門、旅游文化企業(yè),盡最大努力遵循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客觀發(fā)展規(guī)律,謹防將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創(chuàng)新發(fā)展簡單粗暴地等同于非物質文化的產業(yè)化保護;他們已經意識到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經濟價值是多層次的,把這其中的品牌意識、音樂藝術特色、文化創(chuàng)意等都簡單地歸為商品的售賣上,都會大大降低大相國寺梵樂團這張文化名片的文化經濟價值;如果忽視大相國寺梵樂生存環(huán)境的真實性、整體性原則,簡單粗暴地為了商業(yè)利益和虛假廣告效應,隨意改變其音樂形態(tài)和演出環(huán)境,會造成其展示展演泛濫,演出質量粗糙,進而影響其獨特的文化價值。2001年11月2日,聯合國教育、科學及文化組織大會第三十一屆會議通過《世界文化多樣性宣言》,其中明確指出:“文化多樣性增加了每個人的選擇機會:它是發(fā)展的源泉之一,它不僅是促進經濟增長的因素,而且還是享有令人滿意的智力、情感、道德精神生活的手段。”人類的生存痕跡構建了人類文明,文化生態(tài)中的多元藝術形式體現出人類文明的多樣性。現代社會的科技發(fā)展速度極快,工業(yè)化與城市化發(fā)展極大地刺激了大眾文化的快速傳播,商品化的制造與“精英”文化的普及促使大眾所消費的藝術形式基本以千篇一律的“快餐式”文化出現,這種一味迎合大眾趣味、消遣娛樂、無精神內涵的藝術形式對人類精神層面的健康發(fā)展,以及文化生態(tài)的發(fā)展無疑是一種損害與消解。尊重每一項非物質文化活態(tài)遺產的自身發(fā)展、生存規(guī)律,尊重其自身的傳統(tǒng)文化積淀,同時又緩慢地、不斷地創(chuàng)造新的文化內容,給予其符合自身發(fā)展規(guī)律的保護方式,謹防人為的干預破壞,導致其失去了自身獨特藝術魅力的“創(chuàng)新”與“發(fā)展”,并以此作為代價換取經濟利益,如此存在人為干預性的保護對非物質文化遺產具有不可逆的破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