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萬成

從烏爾根河谷到松嫩平原上的沙丘
苦難是墊高童年的三千級臺階
從蝸居小鎮到城市有了立錐之地
挫折是折斷在人生路上的無數根拐杖
六十年櫛風沐雨
故鄉一直跟隨著我,是始終
站在背后的那座山,那雙手
讓我無路可退
我要感謝村口的那棵大樹
是它一路為我的靈魂遮風擋雨
我要感謝山頂那些石頭
無論遇到多大的壓力,都是它們幫我撐著
我要感謝冬日那輪暖陽
每當嚴寒逼近,它都能讓我
找到偎在墻根的感覺
心里會生出闊大的慰藉
還有那些月光,那些螢火
一直在黑暗中給我照路
讓我躲開許多坑洼和荊棘
依然能看清前進的方向
人,如同草芥。人的一生,就是
草木的一生。從春天長到秋天
從山下爬到山上,即使
有一天盤踞峰頂
也無法高過云端
如此,莫如老老實實生長
與天地偕行,順應四季
生長即是修煉
把愛奉獻給
生養自己的泥土
與萬物為善,以慈悲為懷
做最好的自己。隨世俗的
青蛙如何聒噪,不為所惑
不為所動,像天上
那輪月
相信自己,只要靈魂干凈
肉體就不會墮落,花朵被
強行摘下,一定慢慢枯萎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祖宗的話,記住
好多年過去,從麥稈垛
滑落的感覺還在。仰面朝天
不知被誰推了一把
好像在飛
滑下來,再爬上去
沒人記得往返的次數
直到大人呼喚回家吃飯
滿身沾滿陽光和麥稈的香味
那時鄉村還過著集體生活
人們在生產隊里一起勞動
大片的麥子拉進場院
金黃的麥稈堆成一座小山
孩子和麻雀都是小山的主人
輪番轟炸,一群來了另一群
快速飛走,目的不同
各取所需
那時,大人們都期待
把麥子馬上磨成面粉
我們則希望,麥稈不要
分到各家各戶,放學后
繼續來捉迷藏
一個人,如果心中裝滿了愛
整個世界都會變得溫暖
無論身處何地,都會有
陽光普照
一株草,一朵花,一片樹木
一個人,一個家,整個世界
都會,在那個叫作心的
地方,茁壯成長
這些年,我走過許多地方
巴黎郊外的皇宮,塞納河畔的
古堡,最美還是烏爾根山坡上
那座石頭砌成的小院
最快樂,是茅草屋里的童年
最幸福,是母親的懷抱
最難忘,是在星空下迷路
被玉米地收留
常想,如果沒有莊稼
土地一定失戀。如果沒有
糧食,再美好的愛情
也會因為饑餓而死
父母去世以后,烏爾根河谷的
羊群也遷走了,那里也種上了
莊稼。故鄉變成一部手機
揣在兜里,鈴聲一響
就能聽到那條河
流水的聲音
故鄉這兩個字,一落紙上
就有些失重。我還是喜歡
那些熟悉的溝溝岔岔刻在臉上
那年,回老家給母親遷墳
之后,一直這么想
那天,去了許多鄉親
原本只想找個人帶路
畢竟離家四十多年
那些曾經走過的羊腸小道
已飄散成煙
曾經的鄰居還在,只是
不再是兩小無猜的伙伴
除了名字還是原來的名字
身子佝僂,牙也掉了
臉,就是一張地圖
同樣的滄桑,異樣的感覺
他是一片土地,我是一片葉子
幾十年漂泊,無論寫過多少
關于故鄉的文字,也沒有
面對著他這么親切
他說,把母親接走
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心里一陣酸楚。說,會的,會的
你得好好活著,我需要你這張臉
如果回來,還得靠它指路
故鄉的山
故鄉的山,其實沒有那么高大
它卻在我心里頂到了天空
來到平原,幾十年里
時常會在夢中聳立
一草一木,抑或一塊石頭
都因它的存在,變得親切
那些樹,特別是那些大樹
每當累了,都想靠上一會兒
會想到杏花,想到青杏,摘下
背到城里去賣,五分一碗
還有杏花叢中那些秘密,只有
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知道
有段時間,工作遭遇不順
抱怨命運不濟,沒有依靠
如有一個權貴的父母
境況,也許大不相同
那時,便再次想到故鄉
想到那座并不高大的石頭山
把它,作為迷茫時的精神支柱
拉過來,放在背后
麥穗黃了的時候
爺爺就多了一個替身
穿著爺爺的衣服
戴著爺爺的草帽
手里還揮動著爺爺的白毛巾
他和爺爺一起守護麥田
一個在田里走動
一個在田邊站立
麻雀和大山雀不敢靠近
豬獾也望而卻步
中午,爺爺回家休息
他一個人在田里守護
麥浪在風中涌動
他不斷揮動手臂
從不偷懶
麥子收割了,爺爺很少
再來田里,他還在那兒堅守
白天,看一群群野鳥
撿食遺落的麥粒,晚上
數天上的星星
那是爺爺分給他的麥子
他把它們揚到了天上
一想到秋收,就有一種沉甸甸的
感覺,就有金燦燦的玉米棒子
在傳送帶上逆向流淌,就有
玉米站子像放大了的金磚
擺在村子路邊
這是一種習慣思維形成的定式
也是東北秋天常見的景象
有時,也會有收割機跳
出來,甚至聽到突突聲
卻分不清是幻像,還是現實
很少想到場院,一群入圍著小山
一樣的玉米堆,用手扒下
玉米葉子,然后再把玉米
攢到一起,讓銀山
變成金山
那是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的事情
鄉村過著集體生活。集體生產
集體勞動,一個村子是一個
擴大了的家庭。隊長
就像家長
也很少想到玉米地里,糧車跟在
收割機側面,玉米噴射出來
像金色的雨點,應該是在
電視上見過,感覺
不那么真實
至于一張張笑臉,那也都是廣告
秋收時節,貪黑起早,糧食
進家,人已累得癱軟
吃了便睡,哪里
還有力氣微笑
還能想到的,是小時候搓苞米
一錐子下去,血便流了出來
我哭,母親也心疼得掉淚
父親卻冷冷地說,活該
誰讓你硬要逞能
2020.8.7 整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