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啟代
我是從一首長詩認識南鷗的,那首《斷碑,或午夜的自畫像》的長詩也許不應當被忽略和遺忘,我至今仍然認為,那是他建立起自我詩人形象的一次非常漂亮的出場,盡管那時他已經是一位具有相當辨識度的詩人。自那時起,一個有重量的詩人南鷗定格在我的視野,他的“我在自己的家鄉成為異鄉人”的生存恐懼和精神孤獨成為滋養他詩歌魂魄的乳汁??少F的是,他一路寫來,像一名無畏的勇士,又像一個委屈的孩子,深刻地嵌入歷史的記憶與個體的隱秘神經,不斷發出預警,始終保持著啟蒙者的執著和理想主義的熱情。惠特曼說,人人都在寫詩,但是連一個詩人都沒有,而南鷗顯然是一位真正的詩人。
下面我試著從三個維度簡略地談談我的感受。
“斷碑形象”是我閱讀南鷗詩歌時腦海中浮現出的第一個意象?!皵唷弊衷谒脑娭蟹磸统霈F,加上與之構成的詞匯所涵蓋的生命經驗和精神指向,與“碑”結合最終形成了南鷗詩人形象的立體存在。他宣言要“從此拉斷自己的琴弦”,發現“已壓斷風的翅膀”“折斷模糊的時間”,“斷”字作為一種事物狀態的定性描述,給人的沖擊力尚來自外在的賦予,但當它與“斷崖”(《孤獨是一位王》)“斷碑”構成主旨意象的時候,南鷗跌宕的命運與不屈的堅守都投射其中,詩人的人格形象凸顯而出。我之所以依然用“斷碑形象”作為認知南鷗詩歌的切入點,還是覺得把“斷崖”理解為詩人生存歷經和生命語境的隱喻更為貼切。猶如曾卓《懸崖邊的樹》,南鷗的詩人形象就是“斷崖邊的斷碑”。而這“斷碑”顯然來自命運的暴曬、風吹、雨浸,甚至雷劈、斧琢、山洪沖擊,是的,南鷗與斷碑一樣,是被命運塑造、被時光雕刻而成的。
時間意識是認知南鷗詩歌的第二個重要通道。詩歌是時間的藝術,但優秀的詩人無不在時間的縱軸上開掘著空間的邊界。在南鷗筆下,“時間”既是客體的存在,也是主體的外化形態,更是具有明顯意志的主宰,詩人的“時間意識”體現著多層次、多角度的解讀,他甚至把一本詩集的名字叫做《渴望時間最后的修飾》。事實上,詩人一生的對手只有一個,那就是時間,時間意識既是歷史意識也是現實意識,更是未來意識。但顯然的,在與時間的對峙中我們最終都是失敗者,也只能是失敗者,我們存在和抗爭的意義都在于向龐大之物證明我們有著堅不可摧的信仰。在《狂歡之后》中認為“螞蟻爬動著自己的宿命”,這無奈而清醒的發現讓詩人的時間意識不斷開掘、延展、升華,他沒有陷在這些宿命的認知中,他發現“時間成為海拔”(《孤獨是一位王》)后,也發現“命定的容顏,覆蓋了時間”(《一場雪天下大白》),最終將對時間與人的對立思考統一起來。
基于內在精神的強力與瑰麗的想象力之上的“王者情懷”,我想這是詩人南鷗為新詩植入的帶有濃重個人色彩的詩學標記。因為與那些外在的純粹浪漫抒情詩人的想象不同,南鷗的王者情懷包含兩個重要的價值基點,一是基于弱小而突破卑微的強大,二是歷經磨礪之后重新的自我定位與自我雕塑。詩人在這兩條軌道上推進,既獲得了美學層面上開放、自由、豐富的呈現,又獲得了精神原像的涅槧。他在此動態的過程就是“尋找”,正如開頭我提到的那首長詩《斷碑,或午夜的自畫像》中所指認的“異鄉人”的精神定位。精神的漂泊和孤獨是熬煉詩人精神之魂的大容器,而他自喻(當然也是對一個群體的指稱)為頂著天空的螞蟻,這些微小的戰士“是大地的老祖宗/又是私生子。它們在亂石問晝夜爬行/精細的肚皮,晝夜擦出火焰/但是人們聽不懂,也看不見”,但他們依然是“頂著天空的螞蟻”,“他的卑微令天空彎下高貴的身軀”(《懲罰》)?!肮陋毷且晃煌?,但是沒有家鄉/沒有姓氏”“當荒野的亂石/說出了姓氏,時間成為海拔”“王頭頂桂冠,桂冠頂著天空”(《孤獨是一位王》),由此,“螞蟻”與“王”的形象從本質上統一起來。
詩人說,“心跳以王的名義/牽引著風暴”“其實孤獨是一位深淵的王”(《星宿》),而在《一只野獸在我的體內晝夜走動》中,詩人又哀婉地告知“你最好在我的體內/定居下來生兒育女,以國王的名義/頒布法典”??梢?,南鷗的王者情懷所展現的是一種高貴與卑微完美統一的人類的精神原像,而所寄寓的依然是帶有形而上意味的人類命運的終極之問。當順從和獻媚成為時代主流表情和思維定勢的時候,只有詩人還在精神曠野上獨自面對無邊的蒼涼發出浩嘆和天問。他的《狂歡之后》是典型的王者之詩,也是典型的追問之詩。“狂歡”是如蟻人群的迷醉之舞,猶如火焰的言辭只能是灰燼,失血的大地終將熄滅萬家燈火,連星光也被黑暗吞噬。從這個意義上說,詩人的追問來自對歷史和現實的指認,以及對沉淪和毀滅的拯救,既有自我救贖的意味,更有對人類命運的承擔。讀之,令人想到尼采,想到烏納穆諾。那藏著天空的野心的火焰、那露出白生生骨頭的天空所構成的巨大的蒼穹,在令我們絕望的時候畢竟還聽到有人在仰天詰問。
略薩說“文學,首先是對社會的發言”,南鷗就是一位堅持用詩的方式對社會不斷發言的人,他基于“真實的生命體驗和煉獄性的命運以及想象能力”“在沉潛、厘清、盤詰和追問中以緊張、酷烈、勁哀、高邁的詩歌話語方式擦亮了靈魂、歷史、時代和現場的隱秘紋理和深層構造”(霍俊明語),他作為詩人和詩歌批評家,以自身的命運做詮釋,不斷印證并完善著自己的精神立場和詩學理想,為我們提供了一份關于新詩得失的彌足珍貴的活性樣本。
2020年暮秋 明夷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