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鷗

鄉村作為人類從自然到社會最初的存在場域,作為社會存在的原初空間,作為人類賴以生存與社會演繹的最初的基點,數千年來,存續著人類農耕時代的生產方式與生活方式,承載人們的思想、情感、習俗,讓人類的存在得以從自然形態到社會形態逐步演化,進而演進為城鎮和高度繁榮的城市形態。
我國是一個農業文明的國度,鄉村抒寫源遠流長,數千年來,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歷史時期都有著獨具人文內涵與藝術特色的鄉村抒寫。
在我國浩如煙海的古典詩詞中,以陶淵明為代表的“田園詩派”是一個重要的詩歌流派,他是中國文學史上開宗立派的重要詩人,被歷代詩人推崇備至。陶淵明所開創的田園詩派應該說是最早被命名的鄉村抒寫,他并非僅僅外在地抒寫自然風光與田園景致,更是抒寫他內心的高潔與悠遠,對當時社會制度的憤懣,對上流社會達官貴人的不屑,令“田園詩派”獲得了一種高潔的精神品格,一種樸素的俯身社會底層的大愛情懷。
自上世紀70年代末我國社會轉型巨變以來,隨著商品經濟的逐漸活躍,城市化進程的逐步提升,面對漸被碾壓的鄉村與被異化的城市,1987年湖南青年詩人江堤、彭國梁、陳惠芳發起了“新鄉土詩派”運動。“新鄉土詩派”著重于寫景狀物,以家園鄉土文化為詩歌的精神源泉,其間雖幾經沉浮而初衷不改,最終以其獨具的精神基因和藝術品格,成為這些年中國詩歌歷程中具有一定影響的一脈走向。
隨著社會經濟的高速發展,城市化進程急劇加速,城市與鄉村的落差如自由落體般加速,構成一個現實形態的巨大的溝壑。特別是經濟文化相對落后的省區,大量鄉村農家子弟紛紛涌向經濟文化高度發達的城鎮和都市,鄉村似乎成為傳統節假日回鄉祭祖的地方,成為城市可有可無的休閑去處,遼闊的鄉村越來越空寂,喪失了其作為社會形態與社會生活一個重要的基點功能,廣大鄉村作為社會形態龐大的存在,似乎喪失了基本的活力,億萬鄉村民眾成為一個空寥寂寞的恍若隔世的存在。
與此同時,城市與鄉村在信念、價值、尊嚴、道德、情感等個體生命主體性方面的落差越來越大,這種以價值向度為內核的眾多文化觀念的隔膜與沖突,已經成為一個時代城市與鄉村的隱痛,大有愈演愈烈之勢。這樣的隔膜與對峙,構成了一個時代最為驚心動魄的存在圖景,晝夜撕扯著國人的心靈,成為一種比刀鋒還要鋒利的時代的病痛。
人們在對自我價值的追尋中感到空前的失落,信念喪失、價值倒塌、尊嚴缺失、心靈扭曲、人格麻木、道德淪喪,又將鄉村作為心靈傷口的慰藉地,作為對現代性抵抗的宿營地,作為對數千年農耕文明最后挽留的精神象征。大家紛紛將目光伸到遙遠而有些陌生的鄉村,以期在鄉村重新找到靈魂的棲息地……
在上述背景之下,鄉村抒寫的話題近幾年又被重新提及。鄉村抒寫、當代鄉愁、當代田園詩歌、后現代與城市進程、生存狀態與生存心理等關鍵詞,被人們反復研討。在我看來,這幾個關鍵詞從詩歌的角度折射了社會轉型巨變的歷史進程,揭示了這個歷史進程中人們的生存狀態與生存心理,指認了人們前所未有的精神的分裂與困惑。顯然這樣的揭示是詩歌對轉型的歷史進程的有效觀照,這樣的分裂與困惑又是我們創作的一個重要的極具意義的原生資源。只有對這些問題進行有效梳理,我們對詩歌現場的創作態勢才有比較清醒的認知與客觀的把握,我們的創作也才能獲得一種自覺的意識,獲得哲學層面的意蘊,對正在喪失的詩歌精神的一些基本元素才有可能獲得一種當下性的重構。
那么怎樣來理解歷史進程呢?
在城市與鄉村這樣無奈的糾葛與對峙之中,在人們的心靈被城市現代性碾壓而不知所措和日漸破碎的景象之中,我國制定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消滅貧困的國家方略,在全國范圍內開始了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消滅貧困的戰爭。
經過舉國上下數年的艱難努力,2020年現行標準下的農村貧困人口將全部脫貧,全國人民共同邁進小康時代,我國將全面建成小康社會。
那么怎樣來理解歷史語境呢?
不同的時代生成不同的歷史語境,自新詩誕生以來,我國的不同歷史時期都有著不同的歷史語境,比如“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以科學、民主、自由為內核的精神訴求構成那個時期的歷史語境。抗戰爆發之后全民族前赴后繼、英勇犧牲、抗日救亡的偉大壯舉就是那個時代的歷史語境。上世紀70年代末改革開放之后我國政治、經濟、文化上的轉型巨變同樣是那個時代的歷史語境。新世紀以來,由于互聯網的迅猛發展,社會的生產方式與人們的生活方式乃至價值觀念都發生了深刻而復雜的變化,這又構成了該時代的歷史語境。而我國廣大農村數千萬人摘掉貧困的帽子,確立新的歷史身份,與所有國人共同邁進小康社會的現實圖景,無疑是我國當下社會最為激動人心的歷史語境。
新的歷史進程賦予我們新的歷史語境,蘊藏著深刻而豐富的人文意義,我們的創作應該將鄉村的蛻變與國家的歷史進程結合起來,將億萬村民的身影投放到歷史的大幕之上,將他們的呼吸與時代的節點相貫通。只有實現了這樣的結合與貫通,我們鄉村才能具有真切的時代氣息,鄉村的命運才是典型而豐富的,數千萬村民的個體生命才是伸手可觸、栩栩如生的,我們的創作才會有歷史的厚重感與時代的氣息,這樣的鄉村抒寫才能彰顯歷史的意義與時代的內涵,我們才會從全球的視角來認知這個歷史進程的世界性意義,使作品蘊藏更加豐富的人文內涵與精神價值。
我們知道,不同的時代具有不同的歷史語境,同時必然呈現出不同的整體經驗。
上世紀80年代初萬人空巷的電視連續劇《渴望》,揭示了特定年代之后世人對人間真情的呼喚,這個呼喚就構成了那個時代渴望“尊重心靈”的整體經驗;梁小斌的《中國,我的鑰匙丟了》,同樣揭示了那個荒謬時代結束后人們內心的迷茫,人們急需尋找心靈的出口,梁小斌的鑰匙所象征的心靈的出口同樣構成了那個時代的“尊重心靈”的整體經驗;汪峰的一曲《北京北京》,揭示了轉型巨變之后高度發達的大都市對一代青年的裹挾,他們紛紛涌向北京,成為北漂一族,他們迷茫、無助、掙扎、絕望,這些存在圖景同樣構成了具有典型意義的一代人的整體經驗。
就當下決戰決勝脫貧攻堅,共同邁進小康時代這個歷史進程來看,數千萬民眾從此撕掉貧困標簽,他們由此被激活出前所未有的新信念、新價值、新尊嚴、新氣質、新認知、新訴求,構成了這個歷史進程中鄉村最根本、最具活力、最豐富、最有價值的整體經驗。
正在被激活的中國遼闊的鄉村大地,是正在展開的一幅全新的歷史性畫卷,每一個鄉村,都是這幅畫卷的精美而生動的筆觸,都承載著千百年的夢想,都彰顯著這個時代的氣息。如果沒有整體經驗的抒寫,沒有對其所彰顯出來的生存狀態與生存心理乃至文化心理的最新發現與有效概括,我想我們的創作只能是外在的,是在時間之外的零星寫作,僅僅是一串沙灘上的腳印,一陣微風,一個細浪,它輕易即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樣的創作是蒼白的,甚至是無效的。
目前,脫貧攻堅已經取得歷史性的成就,正處于收官階段,鄉村正在展現出前所未有的魅力,人們的生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鄉村抒寫有著屬于這個時代的特有內涵與外延。人們對全新歷史身份的確立,對個體生命主體性的重新審視,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都有著全新的認知。
下面我具體談談鄉村抒寫整體經驗的三個基本點:
1.個體生命最新歷史身份的確立
消滅貧困,是對生命最基本的尊重,是對個體生命基本生存權的高舉與加冕。就當下我們遼闊鄉村的生存圖景來說,數千萬貧困人口不僅確立了新的歷史身份,還與國人一道共同邁進小康時代。這是共和國對人民的莊嚴承諾,是對歷史的高度負責與擔當,這是新時代鄉村抒寫的整體經驗最根本的方面。
2.物質生活水平的顯著提高
如果說摘掉戴在頭頂上的數千年的貧困帽子,撕掉貼在身體上數千年的貧困標簽,我們更多是從歷史的進程來解讀,從深刻的社會意義來理解,那么數千萬脫貧人口可支配收入的提高,他們物質生活水平與居住環境的巨大改善則是一個令世人矚目的巨大現實。特別是從邊遠貧困山區整體搬遷到城鎮的人們,他們一步跨越了千年的歷史,不僅住進了寬敞明亮的樓房,還在城鎮就業或頤養天年,孩子們也在城鎮入托或上學,接受良好的教育。無論是早已在農村致富的群體,還是剛剛脫貧邁進小康的人們,他們現實的物質生活的圖景,無疑構成了鄉村抒寫的又一個基本點。
3.生命主體性被激活所釋放出來的全新的精神訴求
生命意志最大限度地彰顯應該說是一個時代進步的標志,這種生命意志與生命主體性的激活,具體體現在人們對信念的重新審視,對價值的重新判斷,對尊嚴的重新解讀,對道德與情感的重新理解等等諸多方面。
鄉村與個體生命重新被激活,脫貧民眾獲得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生命的意志與精神身姿,閃動著魅力四射的活力。
個體生命全新身份的確立與生活質量的全面提升,迫使人們追求更多的精神訴求,他們渴望尊嚴得到最大限度的彰顯,渴望提升自身的綜合素養,渴望子女受到更好的教育,渴望個體生命主體性的高度釋放,渴望在更高的意義上追求社會的公平、公正與正義。這些個體生命被激活之后的更多精神層面的訴求,同樣構成歷史進程中鄉村抒寫的整體經驗。
也許被激活的生命意志和精神訴求與現實生活依然存在一定的落差,這同樣體現出這個歷史進程中整體經驗的豐富性與復雜性,更是我們需要長期考察與理性分析并著力創作的主題。
我們概括出鄉村的整體經驗,在具體的創作中,我們還必須深入現實生活的每一個細節,進入每一個毛孔和細胞,才能將一個時代的鄉村抒寫有效地呈現出來,才能將一個時代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有效地展現在國人的面前……
綜上所述,整體經驗是文學創作中一個重要的命題與精神高度。鄉村抒寫中,我們既要抒寫脫貧民眾的全新身份所帶來的新信念、新價值、新尊嚴、新理想、新擔當、新氣質、新風尚、新訴求,要展現他們被激活的沉寂數千年的生命意志與蓬勃生機,又要抒寫他們更高的物質訴求和精神訴求與現實生活圖景之間依然存在的不同步、不同頻、不共振的心理落差與現實的糾葛。全新的身姿與一定時期內諸多的不同頻不共振所構成的現實圖景和精神落差,這種特定的生存狀態、生存心理、文化心理,在一定歷史時期都將同時存在。這種狀況既是鄉村歷史進程的豐富性與復雜性的集中表現,又是我們創作中需要充分尊重、深刻揭示的重要主題。
上述是我們在鄉村抒寫中必須深刻把握與精準概括的歷史性內涵,只有這樣,我們的創作才是符合文學的基本規律與精神旨歸的,我們的創作才會真正具有價值和意義。只有這樣,歷史進程中的鄉村抒寫才能獲得一種更加豐富、更加深刻與更高意義的人文精神的重構。
2020年9月19日于貴陽南景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