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肖火生(1968.9-),漢族,筆名肖亮,居福建廈門市海滄區,大專學歷,私營企業經理。
清明時節,我再次回到故里,這是父親走后的第八個年頭。走近鄉村,一股清新的氣息撲面而來。春風拂過陌生的笑靨,吹散了寒冬天際的愁云,也吹綠了鄉野大地;印象中的羊腸小道不見蹤影,連同那些隱于綠樹叢中一生風雨飄搖的黑瓦土墻,半山梯田上那些父親曾經劈過的雜草難掩盛夏的瘋狂;荷鋤揮鐮的影子不再,紫云英鋪就的田野像一塊塊錦繡的地毯,我不由自主地褪去腳襪,赤足走進田間,試圖尋找父親一雙大腳當年留下足跡,但是,父親永遠地把它帶走了,攜著那段含辛飲苦的日子……
父親的腳大,在村里是出了名的。
童年的歲月里,對父親的大腳并無太多的印象,七十年代的閩北山區,農業生產的基本單位是大隊,上一級管理機構叫人民公社,大隊的成員被稱為社員,社員每天出工(出勤)賺取工分,年底以總工分獲得相應的報酬,稱“分紅”,用于養家糊口。記憶的碎片里,社員們總是起早摸黑,早出晚歸,風雨無阻。早晨醒來時,父親早已隨一幫社員下地去了,午飯經常由一個送飯工挨家挨戶集中后送往離村十里以外的田垅,收工基本要到天黑伸手不見五指。之后,社員們趕夜路回到家。那些年,總是能在睡夢中迷迷糊糊聽到父親勞碌了一天之后特別沉重的腳步聲。
父親幼年失恃,少年失怙,姐姐就成了他身邊唯一的最親的人。姑媽從小就格外疼愛自己的這個弟弟;遠嫁他鄉后,每年入冬,她總要帶著親手納的布鞋,走二十幾里的山路來看望父親。每每這種時候,母親和姑媽總是嘮個不停。有一次,偶然間聽到母親說父親的腳像山鋤,姑媽只是不停地笑(看來,姑媽對父親的腳是知根知底的)。山鋤是鋤頭的一種,材質堅硬無比,那個年代山區的農民專用于墾荒,披荊斬棘或斬草除根總離不開它!當年,母親有些組織能力,是村里“婦女耕山隊”的隊長,山鋤是她們上山必帶的工具??磥?,父親的腳不僅大,而且強悍!之后,出于好奇,我開始注意起父親的腳來了,確切地說,也只能是腳印,因為父親那雙高卷褲管的長腿時常裹滿泥巴,行走的步伐又總是那么匆忙,急促……
初夏的一個清晨,母親早早把我喚醒,說父親在自留地菜園子里割韭菜,叫我去拿回家來做早餐。我到了菜園,看見園子入口處那塊被雨水沖刷過后顯得尤其潔凈的大石板上,擱著一小堆翠綠的韭菜,雨后的田垅地溝里有一些深深淺淺的小坑,深的坑足以容下我的雙腳;我知道這是父親剛剛離開時留下的腳印。我低頭盯著眼前的這些小坑洼,想起了村頭那條通往集鎮的泥濘小道,這條蜿蜒曲折的小道緊挨溪水邊,逆著水流通往古鎮,也是附近幾個村莊通往古鎮的最近的路,每逢趕墟日,那些勤勞的父老鄉親便成群結隊,挑著來自當地山野的一些特產,要趕在拂曉前到達鎮上,期待能賣個好價錢,用于貼補日常必需的開銷。那些年,家里似乎沒有多余的可售之物,于是,父親整些柴火挑去墟場。我不知道那些借道的外鄉人里有沒有像父親一樣的大腳,但小道被反反復復踩踏碾壓,雜草難生,留下數不清的坑坑洼洼,路中間間隔裸露的石頭告訴人們,它其實也在默默忍受“傷筋動骨”的痛苦;我想,這些匆忙路過的一雙雙赤腳應該跟父親的大腳一樣強悍!我的父老鄉親啊,他們肩挑的不是特產,是一份責任,一縷希望!許久許久,忽然感覺到頭頂有些熱,哦,是霞光穿過村頭的那片楓樹林,太陽開始慢慢升起了;就在抬頭的那一刻,猛然間我看見了父親肩扛鋤頭.劈刀,行走于田埂上漸行漸遠的背影有些彎曲,我的眼眶滿是淚水……
繞村流淌的那條小河叫茂溪,老宅是一大幢兩層挑高的木屋,枕著溪邊。端午節前后的閩北雨水特別豐沛,這也是每年的汛期。汛期過后,家門口便留下一片陽光下油光發亮的淤泥,極像潮水退去后的灘涂,最先在這片“灘涂”上留下的痕跡總是一排向著溪對岸的特大的“泥模子”。對面山上有自家的桔子園,為了節省一點時間,父親赤腳穿越“灘涂”,趟過小溪,“泥模子”一定是那雙大腳的杰作。
上中學的那一年,農村實行了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課余時間,我常跟在父親身后幫忙干些力所能及的農活:或菜地除草、春耕插映,或雙搶割稻、上山扛柴……于是有了近距離觀察父親那雙大腳的機會。父親的腳的確比常人大,昂首的大拇趾比低頭的二拇趾足足長出一大節,腳掌看過去顯的特別厚,在他抬腳的瞬間,我看見了父親腳底又黑又粗的老繭,清晰可見的龜殼狀的裂紋,剎那間我明白了:父親的雙腳不僅大,而且為何如此強悍有力?!短缺經濟年代,為了支撐起一個十口人的大家庭,父親風里來,雨里去,翻山越嶺知幾重?是野嶺荒山的荊棘,河床上鋒利的碎石,三伏天滾燙的沙土路,寒冬臘月里反反復復的皸裂,磨礪出這雙似山鋤般強悍的大腳……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父親像一只被無形的繩子抽打著的陀螺,轉不止,忙不停;可這雙強悍的大腳,卻很少走出那片生養他的方圓十五公里之地。
父親六十歲那年,家境已經有了改善,母親計劃著給他添置一雙好一點的鞋子,可是,找遍了鎮里的集市,也找不到父親能穿的尺碼;后來,大姐打聽到縣城東門有一家皮革作坊,就悄悄去定制了一雙黑色特大號牛皮鞋。
一年四季,父親總是習慣于光著腳板。習慣是養成的,除了睡覺,父親大多數時間都耗在山野田地里;時不時的下地,動不動就涉水,沒有比光著腳更省事。因此,一家人為說服他穿上這雙新皮鞋,并讓他適應適度休閑的穿鞋狀態,費了不少心思,后來借著一次串門走親戚的理由,硬是把父親一雙大腳塞進了那雙特大號牛皮鞋里去。
晚年的父親身體仍然健碩、精力充沛,古稀之年,他依舊上山下地,能肩挑重擔,日飲兩三斤米酒。彼時,農村的生活條件也大為改觀了,父親卻一直都保持著節儉的生活習慣。十年前大姐買的那雙特大牛皮鞋他平常舍不得穿,上點鞋油就煥然如新。只是父親那雙大腳始終眷戀著生養他的那片土地,不愿出遠門。同年,家中幺弟老五率先從縣城一家服裝廠辭職,走出山城,來到廈門,從事最早的電子商務;若干年后,我也從山城一家國有化工上市企業買斷工齡,舉家遷居鷺島。
時光荏苒,轉眼間父親已到耄耋之年,在兄弟姐妹的輪番勸說之下,父親慢慢地放緩了生活的節奏,當年那條通往集鎮的泥濘小道已經拓寬成水泥路面,節假日我們一家人驅車返鄉,一到村口就能看見父親光著腳,坐在家門前的那張老板凳上,吧嗒吧嗒地吸著水煙筒里的旱煙,那雙大腳一如既往的“顯擺”。二哥說這些年老頭子的大拇趾趾甲變得跟石片似的堅硬,剪刀已經剪不動了,于是只能用銼刀一點一點修,聽著,我內心一陣陣的酸楚,抑制不住便化成兩行的淚水;眼前這條車輪剛剛碾過的水泥路,固然縮短了鄉村與城市的距離,卻無法割斷鄉村那份沉重的記憶。
寸草春暉。身為人子,總想盡點孝心,父親過完八十歲生日的第二天,趁著老人開心,家人你一言.我一語,把他哄上了車,說是開車帶他去縣城轉一轉,順便去看城關的肩膀戲。母親早已經偷偷地把父親的一包行李塞進了后備箱。車子駛出村口,一根煙的功夫便到了鎮上高速入口,父親似乎發覺了什么。 妻反應極快,讓父親閉目養神,睡一會,到縣城會馬上叫醒他;父親果真瞇上了雙眼。車子飛快行駛,不多時就進入了泉三高速。八十高齡的父親真的累了,就這么一路打著呼嚕到了廈門。車子過海滄大橋時,正遇車流高峰,走走停停,這時,父親醒了,問是不是到了城關?妻子早已編好了‘謊言,說我上高速時走錯了路,要繞回去很麻煩,索性就在廈門住幾天!父親沉默不語,若有所思。就這樣,連哄帶騙,父親在廈門住了幾天,并且在人頭攢動的鼓浪嶼,風格旖旎的環島路,繁華的SM商業廣場,涼風陣陣的鐘宅大橋(現今的五緣灣大橋)……留下了一批珍貴的照片,這也是父親那雙大腳行走了一輩子,留下來的離家最遠的足跡……
為了養家糊口,父親一雙大腳一輩子都在與時間賽跑!八年前,年近九旬的老父親終于累了,那雙大腳再也跑不動了!在父親生命的最后十五天里,我放下了手頭所有的事,守候在他的床邊,目睹了父親瘦弱的身子漸漸收縮,最后只剩下一層皮包著骨,當父親所有的生命體征都消失時,唯有那雙大腳依然倔強地斜靠在床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