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
牽就與適應
牽就,也作“遷就”和“適應”,是我們說話和行文時常用的兩個詞兒。含義頗有些類似之處;但是,一仔細琢磨,二者間實有差別,而且是原則性的差別。
根據詞典的解釋,《現代漢語詞典》注“牽就”為“遷就”和“牽強附會”。注“遷就”為“將就別人”,舉的例是:“堅持原則,不能遷就。”注“將就”為“勉強適應不很滿意的事物或環境”。舉的例是“衣服稍微小一點,你將就著穿吧!”注“適應”為“適合(客觀條件或需要)”。舉的例子是“適應環境”。“遷就”這個詞兒,古書上也有,《辭源》注為“舍此取彼,委曲求合”。
我說,二者含義有類似之處,《現代漢語詞典》注“將就”一詞時就使用了“適應”一詞。
詞典的解釋,雖然頭緒頗有點亂;但是,歸納起來,“牽就(遷就)”和“適應”這兩個詞兒的含義還是清楚的。“牽就”的賓語往往是不很令人愉快、令人滿意的事情。在平常的情況下,這種事情本來是不能或者不想去做的。極而言之,有些事情甚至是違反原則的,違反做人的道德的,當然完全是不能去做的。但是,迫于自己無法掌握的形勢;或者出于利己的私心;或者由于其他的什么原因,非做不行,有時候甚至昧著自己的良心,自己也會感到痛苦的。
根據我個人的語感,我覺得,“牽就”的根本含義就是這樣,詞典上并沒有說清楚。 但是,又是根據我個人的語感,我覺得,“適應”同“牽就”是不相同的。我們每一個人都會經常使用“適應”這個詞兒的。不過在大多數的情況下,我們都是習而不察。我手邊有一本沈從文先生的《花花朵朵 壇壇罐罐》,汪曾祺先生的“代序:沈從文轉業之謎”中有一段話說:“一切終得變,沈先生是竭力想適應這種‘變的。”這種“變”,指的是解放。沈先生寫信給人說:“對于過去種種,得決心放棄,從新起始來學習。這個新的起始,并不一定即能配合當前需要,惟必能把握住一個進步原則來肯定,來完成,來促進。”沈從文先生這個“適應”,是以“進步原則”來適應新社會的。這個“適應”是困難的,但是正確的。我們很多人在解放初期都有類似的經驗。
再拿來同“牽就”一比較,兩個詞兒的不同之處立即可見。“適應”的賓語,同“牽就”不一樣,它是好的事物,進步的事物;即使開始時有點困難,也必能心悅誠服地予以克服。在我們的一生中,我們會經常不斷地遇到必須“適應”的事務,“適應”成功,我們就有了“進步”。
簡截說:我們須“適應”,但不能“牽就”。
容忍與限度
人處在家庭和社會中,有時候恐怕需要講點容忍的。
唐朝有一個姓張的大官,家庭和睦,美名遠揚,一直傳到了皇帝的耳中。皇帝贊美他治家有道,問他道在何處,他一氣寫了一百個“忍”字。這說得非常清楚:家庭中要互相容忍,才能和睦。
這個故事非常有名。在舊社會,新年貼春聯,只要門楣上寫著“百忍家聲”就知道這一家一定姓張。中國姓張的全以祖先的容忍為榮了。但是容忍也并不容易。
1935年,我乘西伯利亞鐵路的車經蘇聯赴德國,車過中蘇邊界上的滿洲里,停車四小時,由前蘇聯海關檢查行李。這是無可厚非的,入國必須檢查,這是世界公例。但是,當時的蘇聯大概認為,我們這一幫人,從一個資本主義國家到另一個資本主義國家,恐怕沒有好人,必須嚴查,以防萬一。
檢查其他行李,我決無意見。但是,在哈爾濱買的一把最粗糙的鐵皮壺,卻成了被檢查的首要對象。這里敲敲,那里敲敲,薄薄的一層鐵皮決藏不下一顆炸彈的,然而他卻敲打不止。我真有點無法容忍,想要發火。
我身旁有一位年老的老外,是與我們同車的,看到我的神態,在我耳旁悄悄地說了句:Patience is the greatvirtue(容忍是很大的美德)。我對他微笑,表示致謝。我立即心平氣和,天下太平。
看來容忍確是一件好事,甚至是一種美德。但是,我認為,也必須有一個界限。我們到了德國以后,就碰到這個問題。舊時歐洲流行決斗之風,誰污辱了誰,特別是誰的情人,被侮辱者一定要提出決斗,或用手槍,或用劍。
普希金就是在決斗中被槍打死的。我們到了的時候,此風已息;但仍發生。我們幾個中國留學生相約:如果外國人污辱了我們自身,我們要揣度形勢,主要要容忍,以東方的恕道克制自己。
但是,如果他們污辱我們的國家,則無論如何也要同他們玩兒命,決不容忍。這就是我們容忍的界限。幸虧這樣的事情沒有發生,否則我就活不到今天在這里舞筆弄墨了。
現在我們中國人的容忍水平,看了真讓人氣短。在公共汽車上,擠擠碰碰是常見的現象。如果碰了或者踩了別人,連忙說一聲:“對不起!”就能夠化干戈為玉帛,然而有不少人連“對不起”都不會說了。于是就相吵相罵,甚至于扭打,甚至打得頭破血流。
我們這個偉大的民族怎么竟變成了這個樣子!我在自己心中暗暗祝愿:容忍兮,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