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馮玉軍
2020年的春節是不尋常的日子,因抗擊新型冠狀病毒疫情而延長的假期讓人多了些靜心讀書的時光,日本講談社出版的《興亡的世界史》叢書成了我這個假期里最好的讀物。這套叢書的最大特點就是試圖突破長期以來禁錮人們思想的“歐洲中心主義”世界史觀,以全球史觀的視角還原世界歷史的多重結構和復雜歷程。
這套叢書里我最感興趣的是土肥恒之的《俄羅斯:羅曼諾夫王朝的大地》和杉山正明的《蒙古帝國與其漫長的后世》。兩本書都涉及了蒙古帝國對俄羅斯的強烈影響,也對“韃靼之軛”(蒙古之軛)說提出了強烈質疑。
“韃靼之軛”是俄羅斯歷史編纂學中的經典命題,其核心要義認為,蒙古帝國對俄羅斯綿延240余年的統治血腥而又殘暴,如同沉重的枷鎖一樣,嚴重遲滯了俄羅斯的社會發展、對俄羅斯文明帶來了重創,是俄國歷史上不堪回首的災難。而在抗爭蒙古帝國統治的過程中,俄羅斯表現出了令人敬佩的英雄主義,俄羅斯的國家認同也在此過程中逐漸形成并日益鞏固。
但還原歷史可以看到,撥都大軍西征之際,從整個歐亞大陸范圍來看,當時的俄羅斯“是一個非常素樸或至少在物質文化方面極其簡單的地區”,“以至于蒙古軍隊僅靠騎兵部隊就輕而易舉地攻陷了俄羅斯諸城”。
在金帳汗國治下,俄羅斯各公國王公爵位的確立和繼承需要得到撥都及其繼任者的認可。在最初設立“達魯花赤”(八思哈)直接征收貢稅引起反感之后,金帳汗國改由俄羅斯各公國王公代為征收賦稅,并長期以這種間接方式統治俄羅斯。俄羅斯經典歷史編纂學中以抗擊瑞典、條頓騎士團而被尊崇為英雄的亞歷山大·涅夫斯基,在與撥都統領的金帳汗國打交道時卻是陰柔備至。正是他,成為匯總俄羅斯諸侯所收稅賦并送往金帳汗國的第一人,而他的繼承人則是莫斯科公國的王公。他們是擁有兩副面孔的人,一面作為蒙古的代理人在羅斯土地上征稅,一面作為羅斯諸侯的代表同蒙古巧妙周旋。
實際上,金帳汗國對俄羅斯240多年的統治給后者帶來的影響是廣泛而又深刻的,兩者并非如傳統俄國史學著作中所描述的那樣是簡單的壓榨與反抗關系,更大程度上是庇護與共生的關系。俄羅斯在相當大程度上接受了蒙古的器物、制度、文化和思想,俄羅斯人的日常生活中也有大量的蒙古語借字、服飾等要素。金帳汗國對羅斯的宗教并無干預,東正教不僅在這一時期得到了較快發展,而且還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蒙古薩滿教的影響。更為重要的是,在整個蒙古帝國所創建的遍布歐亞大陸的交通體系和經濟網絡中,一種完全不同于過去基輔羅斯那樣的小國的“新聚合體”開始運作,這為之后的俄羅斯統一提供了條件。
隨著金帳汗國日后分裂為諾蓋、喀山、阿斯特拉罕、克里米亞、昔班尼等小汗國以及莫斯科公國逐漸征服羅斯托夫、雅羅斯拉夫爾、特維爾、諾夫哥羅德等公國而實現統一,俄羅斯開始“反噬”,16世紀中葉相繼征服喀山、阿斯特拉罕汗國從而控制了伏爾加河流域,之后開始東進西伯利亞并迅速抵達太平洋沿岸,反壓蒙古而成為聚集多種族、多地域、多文化的歐亞大帝國。
1844年,法國貴族馬奎斯·卡斯汀(Marquis de Custine)在俄羅斯旅行后出版了其名著《俄羅斯:1839》(La Russie en 1839),其中“掀開俄羅斯人的面紗,你就會發現一個韃靼人”的論述在歐洲引起了廣泛反響,也在俄羅斯導致了巨大爭議。俄羅斯歐亞主義學派承認蒙古對俄羅斯的巨大影響。比如,薩維茨基并不認為蒙古的統治完全是歷史悲劇,他強調俄羅斯正是從蒙古人那里接受了將大陸聯合成國家整體的思想。
在杉山正明看來,“一直以來都存在一種俄羅斯屬于歐洲的固有認知,同時又被刻上了所謂俄羅斯是‘文明地域、草原是‘未開化社會的模式。這與貶低東方抬高西方的思維模式一樣,都是19世紀的負面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