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看1917～1991年的日蘇關系

陳奉林

1938年7月，日蘇軍隊在中國境內張鼓峰（現吉林省琿春市敬信鎮防川村北）發生大規模武裝沖突。圖為沖突中的日軍部隊。

日本和俄羅斯都是世界大國，地處中國周邊，與中國歷史與現實的關系可謂千絲萬縷，緊密糾纏。日俄（包括沙皇俄國、蘇聯和今日俄羅斯）關系事關國際關系的許多方面，也與中國的利益與安全密切相關?，F實中的中國與日俄兩國的關系都極為復雜，復雜的歷史因緣又屢屢昭示于前，是不可回避的存在。在蘇聯存世的70年時間里，日蘇關系曲折發展，既有武裝沖突與大規模對抗，也有圍繞各自利益進行的尊俎折沖與縱橫捭闔，中國與這兩國的關系也是大開大合。日蘇兩國在制定、實施相互對策時，中國是它們考慮的重要因素，而且在其相互對策的實施中，也對中國產生直接的、重大的影響。這樣，日蘇關系對中國來說就具有重大影響，要研究日蘇關系，就不可能不把中國置于其中。

行行重行行，一夜風云散。站在世紀的高處，揆諸大國關系，有諸多的經驗教訓需要總結。由于教研需要，我一直在關注著外交史研究的進展。最近李凡教授撰寫的《日本的蘇聯及中東政策研究》（江蘇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下稱《研究》），我認為就是這樣一部特色鮮明的著作。由于前述原因，我主要說說作者對日蘇關系的考察。

帶著強烈的現實感研究歷史

從時間上說，《研究》對日蘇關系的考察貫穿蘇聯存在的整個過程，即從1917年俄國十月革命到上世紀90年代初蘇聯解體。要把這70多年日蘇關系中的重大事件、政策、交往交流理出頭緒并進行系統構建，并不容易。日蘇兩國不僅是東北亞地區相鄰的大國，而且也是在國際社會中具有重要影響的大國。這段時間的日蘇關系曲折復雜，并不是簡單的對抗或對峙的發展，而是隨著國際環境的變化不斷發生變化，始終以本國利益作為制定相互對策的根本出發點，呈現出一種多面的、多角度的實態，而作者準確地把握住了這種實態。在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人們在敘述日蘇關系時過于注重意識形態的作用，甚至把它提高到一個不適當的地步，例如日本參加武裝干涉蘇俄以及二戰爆發前日蘇兩次大規模武裝沖突（更遑論二戰）都被解讀為帝國主義顛覆新興社會主義國家的行為，甚至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還把兩國島爭看做日本人民反對蘇聯社會帝國主義的斗爭。本書可以說是正本清源，還原了日蘇關系的實質。

歷史研究之所以有意義，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它有資治的作用，為社會提供有益的思想與理論支撐，尤其當今社會正處于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時代，歷史研究所面臨、所承擔的任務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重大，面臨的問題也更加復雜多樣。從外交史的角度來閱讀，《研究》確有許多可圈可點之處。它強調，作為我國重要鄰國的日本，其政策變化必然對我國內外政策產生或多或少的影響。這可以說是點到了日本外交政策的命門。

歷史研究需要帶有強烈的現實感。無論從中國本身安全的角度，還是從周邊國家關系的角度，關注日蘇關系的發展延伸及其向動向，顯然是極有價值的課題。作者指出，在當今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可以獨立地生存。對外政策是以維護國家根本利益為基礎的。這種評斷把握住了外交的實質，突破了傳統的研究方法。

該書在日蘇關系的幾個重要方面寫得富有新意。例如，在談到日本對十月革命后新生蘇維埃政權的政策時，看到日本加入西方對蘇俄武裝干涉行列時不僅出兵最早最多，而且撤兵最晚，顯然是懷抱著對蘇聯遠東和西伯利亞地區的領土野心。這種心態無疑起源于日俄戰爭。1925年《日蘇基本條約》簽訂后兩國關系出現了緩和。但隨著對外擴張政策的實施，日本野心膨脹，與蘇聯關系再度緊張起來，終于導致二戰前兩國的兩次局部武裝沖突。作者不贊成單純地以意識形態作為分析工具的傳統做法，更多地轉向國家安全與發展。蘇聯長期處于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包圍之中，時刻關注自身的安全，也形成自己的孤島心態。作者深挖日蘇矛盾所在及其影響。1939年二戰爆發時，日本采取“北守南進”政策，雙方關系出現緩和;1941年6月蘇德戰爭爆發，日本被迫采取戰略防守。這些都是有見地的觀點，符合歷史實際，也給讀者帶來諸多思考。

日本“北方領土”（俄方稱為“南千島群島”）的問題寫得富有聲色，也是作者努力創新的篇章。作者深挖日俄領土問題產生的歷史根源、矛盾所在、影響以及發展出路。他的結論是，日俄兩國在在這個問題上采取相互對抗性政策，結果是雙方都不能夠使對方做出讓步，“蘇聯時期的軍事壓力沒有使日本方面屈服，同樣日本以經濟、技術實力迫使蘇聯方面讓步也無法實現”。蘇聯方面援引《雅爾塔協定》《波茨坦公報》《開羅宣言》《舊金山和約》的規定，強調占領日本北方四島的合法性，同時也強調蘇聯是對日本法西斯作戰的國家，戰后理應享受對日本的處理與懲罰;日本方面主張，《波茨坦公報》《開羅宣言》都未規定將日本部分領土劃歸對日作戰的某個國家。顯然，兩國在領土問題上分歧甚大，在短期內是根本無法解決的。

大變革時代歷史學的社會功能

材料充實是《研究》的一個亮點。在書后列出的日文參考書目就有70余種，其中有許多是國內不易看到的，如鹿島和平研究所出版的《日本外交史》系列，外務省的外交文書和日本專家的一些專著等。這些著作足以支撐《研究》的框架，構建自己的體系。無論研究現實的國際問題還是外交史，都離不開具體的材料支撐，沒有堅實材料支撐的研究算不上真正的研究，充其量是書齋里的空發議論，或者說是隨意性的舉例說明。歷史學者的責任是為社會提供信史和良史，發揮大變革時代歷史學的社會功能。今天的國際社會正面臨百年未有之變局，在歷史承轉啟合的緊要關頭，需要歷史學家的智慧。

近年來，隨著中俄戰略伙伴關系的加強和中日關系的總體改善，以及中國“一帶一路”倡議的實施，中國與鄰國關系的重要性在不斷上升。在改革開放后的很長時間里，中國著重發展與歐美國家的關系，經過幾十年努力，中國與歐美國家的關系相對穩定，現在回過頭來思考并加強與周邊國家關系已成為當務之急，也是明智之舉。因此，中國與日俄關系都在不斷升溫。

作者對日本對外政策的研究是多方面的。正如書名所示，該書還包含了日本的中東政策（主要是二戰后至2000年之間）的內容。2000年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作者的《戰后日本對中東政策研究》，現在這部著作中日本對中東政策部分正是在以前基礎上的進一步思考。作者指出戰后日本對中東政策始終圍繞石油這一核心問題，但并非僅僅停留在這個認識上，而是循此而思索，深挖日本與中東地區石油關系的兩個制約性因素：一是日本對中東石油的依賴，二是中東地區石油對日本的供應渠道與石油價格。可貴的是，他還把日本對蘇聯、對中東的政策與整個國際形勢聯系起來進行考察，從多方面探討實施這一政策的原因。這些都是作者獨特的學術貢獻。日本對外政策與整個國際關系藤葛交纏，錯綜復雜，只有細細體味，方可感受作者在此書上的用書心與用力，發現本書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