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瑞琳, Hamish Coates
(清華大學 教育研究院, 北京 100084)
改革開放以來,我國高等教育發展突飛猛進,高等教育機構數量明顯增長,在校學生規模不斷擴大。隨著高等教育的迅速發展,大學社會服務職能的重要性不斷凸顯。一方面,大學培養的人才和產出的科研成果都以滿足社會的實際需求為主要目的,社會價值成為衡量大學價值的重要標準;另一方面,社會服務職能的發展也拓展了大學教學職能和科研職能的實現路徑,使人才培養和科學研究的過程突破了“象牙塔”的局限。為此,我國愈發重視大學社會服務職能的發展,在《中國教育改革和發展綱要》和《國家中長期教育改革和發展規劃綱要(2010—2020年)》中均強調發展我國的高等教育事業要增強大學的社會服務能力。2015年,國家作出建設世界一流大學和一流學科的重大決策,該決策對大學社會服務職能的發展提出了具體要求。其中,建設任務涉及著力推進成果轉化,將“雙一流”建設與推動經濟事業發展緊密結合起來,同時將開展創新創業教育、培養拔尖創新人才作為提高全社會創新能力的重要著力點;改革任務強調加快構建社會參與機制,堅持面向社會依法自主辦學。在此基礎上,一系列配套政策也相繼出臺,如2017年教育部辦公廳發布《關于進一步推動高校落實科技成果轉化政策相關事項的通知》,要求各高校優化科技成果轉化流程;2019年教育部等七部門聯合下發《關于教育支持社會服務產業發展 提高緊缺人才培養培訓質量的意見》,明確提出要擴大技術技能人才的培養規模。
上述政策的出臺為我國大學社會服務職能的發展指明了方向,也對進一步推進社會服務職能研究提出了要求。近年來,我國學者對大學社會服務職能的關注日益增多,也產出了不少成果。在理論層面,研究多圍繞發展大學社會服務職能的正當性展開,如周廷勇等對西方大學使命多元化發展的重要性進行了討論[1],劉獻君和李福華分別從高等教育機構分類和利益相關者的角度闡述了大學社會服務職能的合法性[2-3]。在實踐層面,研究者或積極引入西方先進經驗,如楊秀芹等對美國大學發展社區參與型學術的成功經驗進行了介紹[4];或嘗試構建我國大學的社會服務體系,如郭華橋對研究型大學[5]、蔡袁強對地方大學社會服務職能的具體實現路徑[6]進行了探討。然而需要指出的是,多數研究未能從根源上明晰大學社會服務職能的內涵和演進脈絡,也因成文時間較早而缺乏對相關最新進展的關注。同時,由于大學社會服務職能的發展經歷了較為漫長的過程,我們若無法從源頭上厘清發展脈絡、從現實中凝練基本特點、從最新實踐中總結經驗與教訓,則很難準確、高效地對大學社會服務職能進行研究,這進而影響大學社會服務體系的建立和高等教育的內涵式發展。有鑒于此,下文擬對大學社會服務職能演變過程進行追溯,分析其發展的最新特點,同時在國際經驗的基礎上結合當前我國大學社會服務職能發展過程中存在的具體問題提出政策建議,以更好地推進我國大學社會服務職能的履行。
現代大學的前身是中世紀大學,其主要任務是培養以文學、法學、神學、醫學為職業的專門人才[7],以此為基礎,教學職能作為大學的第一項職能被確立起來。1810年柏林大學的創建使科研職能作為大學的第二項職能被確立起來,但是職能的行使仍然局限在“象牙塔”之內,與社會的實際需求相脫離。直到19世紀中后期,隨著社會的不斷進步和經濟的飛速發展,大學與世隔絕的狀態因受到內部發展力量和外部變革力量的雙重沖擊而越來越難以為繼。一場持久且聲勢浩大的變革在美國被催生出來,并最終改變了世界高等教育的進程和格局——這就是大學社會服務職能的出現和確立。與柏林大學確立起科學研究這一職能不同的是,社會服務職能的產生和演變以及人們對它的認識都經歷了一個十分漫長的過程。大學社會服務職能的演進以《莫里爾法案》的頒布和“威斯康星思想”的形成為開端,歷經兩次世界大戰、知識生產方式變革、經濟危機和全球化等的洗禮,直至今天仍未完全結束,其歷時之久、范圍之廣、程度之深、爭議之大,遠超以往。為了更好地梳理大學社會服務職能的發展脈絡,下文對其進行階段性劃分,并以此為基礎對不同階段的具體特征進行分析。
有學者指出,大學社會服務的理念最早可以追溯到殖民地時期[8]。但更多學者認為,真正意義上的現代大學社會服務職能直到19世紀60年代才正式出現(1)https:∥www.aacu.org/liberaleducation/2015/winter-spring/harkavy.。1862年,美國國會頒布《莫里爾法案》,旨在促進國內農業技術教育的發展。作為美國首部闡述高等教育與社會公眾關系的法案,其實施開創了大學服務社會和經濟發展的先河(2)https:∥files.eric.ed.gov/fulltext/ED476222.pdf.。在該法案的推動下,一批贈地學院迅速崛起,相關教學和研究成果被推廣到農業生產的各個領域。20世紀初,受實用主義思潮的影響,羅伯特·拉福萊特(Robert La Follette)在對“威斯康星思想”的闡述中首次提出讓大學教授參與州政府規劃的設想(3)https:∥www.wisconsinhistory.org/Records/Article/CS417.;而查爾斯·范海思(Charles Van Hise)則進一步指出大學可以在更多方面推動社會進步,提出“學校的邊界就是州的邊界”的口號,將大學社會服務職能提升到十分重要的位置(4)https:∥wchf.org/charles-van-hise/.。
大學社會服務職能剛興起時,不論是高等教育系統內部還是社會公眾對其的認識和理解都比較粗淺。尤其是在最初階段,大學社會服務職能只是作為一種輔助職能(特別是科研職能的輔助職能)出現的,當時學者多用“社會影響”來形容大學對社會發展作出的貢獻。這一術語本身并不強調大學的主動性,而更多是在說明大學的某些活動所帶來的積極有益的變化和影響,這些影響可能是顯性的,也可能是隱性的。
兩次世界大戰是美國高等教育的轉折點,尤其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更是對大學社會服務職能的發展起到了直接促進作用。首先,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美國政府為大學提供了大量資金支持,鼓勵其進行與戰爭和軍事相關的研究,同時軍需訂單的簽訂也大大增強了大學和政府的聯系,軍工復合體逐漸形成[9]。其次,《退伍軍人權利法案》的實施使大學財政對政府撥款的依賴加深,學術研究“象牙塔”的界限被打破;大量涌入高校的軍人學生希望大學開設更多職業教育課程,如何滿足不同學生的現實需求成為大學的重要議題。
兩次世界大戰使學界和公眾看到了大學承擔更多使命的可能,諸如“社會服務”“公共服務”等以大學為主體的學術術語開始出現。但是人們對新事物的認識通常不是一蹴而就的。盡管從20世紀早期開始,在快速發展的社會經濟和長期持續的戰爭需求的刺激下,越來越多的美國大學承認社會服務應當成為高等教育的一項重要職能,但與此同時,關于大學服務社會是否會導致其過于功利化的爭論也愈演愈烈。一方面,有學者認為政府的過度介入會損害大學的學術自由和自治[10];另一方面,他們也擔心為社會服務的傾向會使大學無法專注自身的發展[11]。
無論研究者和公眾對大學社會服務職能持何種觀點以及對它展開了怎樣的討論,在實際發展過程中,在宏大的社會背景和歷史潮流的影響下,社會服務越來越成為大學不能割舍的重要職能。一方面,20世紀70年代以來,全球性經濟滯脹的產生、越南戰爭的影響和戰后高等教育“黃金時代”的結束迫使美國學界重新思考高等教育的意義和大學的使命;另一方面,第三次科技革命的到來和知識生產新模式的出現使市場和資本越發深入到大學之中,社會服務職能作為教學和科研職能之外的第三種職能被正式確立起來。
隨著大學的“象牙塔”狀態逐漸被打破,利益相關者對大學建設和日常運行的參與程度也日益加深。首先是政府。隨著大學社會服務職能的進一步發展,政府成為其中的重要參與者,其影響深入到大學發展的方方面面。例如在財政撥款和直接訂單之外,美國政府還通過給予學費補貼和提供就業機會吸引大量國際學生赴美留學,高等教育由此成為一項重要產業[12]。在政府的引導和干預下,大學不但要滿足本地、本國學生的需求,也與海外學生群體和就業市場產生了更多聯系。其次是企業。自20世紀70年代起,滯脹危機的出現和新自由主義的盛行使政府對大學的直接投入減少,企業逐漸成為大學社會服務的重要對象。以硅谷為代表的高新技術園區通過資助大學的研究而迅速發展起來,大學和企業建立了密切的合作關系。20世紀80年代初《貝多法案》的通過使大學的科技成果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市場轉移,從而極大地推動了美國經濟和社會的發展。至此,大學、企業、政府“三螺旋”模式建立起來[13],社會服務也由此成為三者之間的重要紐帶。
與此同時,學界對這一職能認識的深度和廣度都有了長足進步。首先,從關注內容上看,教學職能的服務價值被提升到與科研職能的服務價值同等重要的地位,“服務性學習”(5)服務性學習(Service-Learning,SL)又稱參與性學習,指學生通過參與社會服務項目將課堂所學知識應用于實踐或在實踐中學習新知識的過程。等概念[14]的提出創造性地使社會服務延伸到大學的教學過程之中。其次,從職能的影響力和重要性來看,社會服務職能已經擺脫教學和科研職能的補充的地位,成為公認的除前兩種職能之外的第三種大學職能。由此,“第三職能”[15]開始作為一種正式的學術術語出現在高等教育研究之中。此外,由于這一職能的演變經歷了漫長的歷史過程,研究者有時也用“第三潮流”(6)https:∥www.academia.edu/532097/Measuring_third_stream_activities.來強調其不斷發展變化的本質。
“三螺旋”模式形成以來,大學社會服務職能在美國得到進一步認可和發展,但是總體來看,學界和公眾對這一職能的重視程度仍弱于前兩種職能。這種情況在21世紀前夜發生了改變。彼時,受持續變化的社會環境的影響,不僅人們對大學社會服務職能的實際需求迅速增長,對其認識程度進一步加深,社會服務本身也逐漸轉變為一種廣泛參與的社會活動,大學社會服務職能的發展在整體上進入“強化階段”[16]。
從大學外部的社會背景來看,經濟環境的變化無疑是大學社會服務職能飛速發展的重要影響因素。鑒于現代大學的發展和運行對外部資源有較強的依賴性,有研究者指出,1997年的金融危機和2006年的全球次貸危機是大學社會服務職能進一步發展的誘因——政府對大學的資助減少,大學不得不更多借助企業的力量維持自身的正常運轉[17]。除經濟因素之外,知識生產模式的轉型是大學社會服務職能進一步強化的直接原因。大學自誕生以來就是知識生產和傳遞的重要主體,其發展演進影響知識生產的方式和效率,而知識生產模式的變革反過來也形塑著大學。受學術資本主義[18]和知識經濟的影響,知識生產的目的逐漸轉向通過應用知識來解決實際問題,而這種新模式的誕生使知識生產的主體不再局限于大學,以科研機構和高新技術企業為代表的新興主體逐漸發展起來。如果大學生產的知識、培養的人才無法滿足社會需求,其存在的合法性就難以為繼,長此以往其終究會被其他機構超越甚至取代。在這種浪潮的沖擊下,主動走出“象牙塔”、與社會進行更多的交流成為當代大學得以立足的前提。從大學內部的運行邏輯來看,大學社會服務職能的強化恰恰是教學和科研兩大職能發展到一定程度甚至是遭遇“瓶頸”后大學內部各種力量博弈的結果。這是大學自我進化的表現,是其由內向外的改革過程,更是傳統大學制度的解構與重建[19]。一方面,隨著大學教學活動的豐富和拓展,為了滿足學生的不同需求和提高教學質量,教師傳授的專業知識必須被投入實踐進行檢驗,而相關領域的最新進展也逐漸成為教學資料的重要來源[20]。另一方面,“學術的公共參與”本身就是利用大學的豐富資源解決各種社會問題的過程[21]。
在上述因素的共同影響下,“象牙塔”式大學的圍墻被徹底推倒,社會服務職能成為大學賴以生存的支柱之一。1990年,博耶(Ernest L.Boyer)首次提出“社會參與的大學”這一概念。他認為,當今時代賦予了大學全新的內涵,大學不再只是獨立自由的學術組織,而正在發展成為通過跨學科的合作來解決各種實際問題的社會機構(7)https:∥www.umces.edu/sites/default/files/al/pdfs/BoyerScholarshipReconsidered.pdf.。在這種思潮的影響下,大學的基本屬性、運行機制以及人們對大學的認識和理解也都在經歷著巨變,大學的社會屬性被凸顯出來。一方面,高等教育制度開始在社會結構中扮演更加重要的角色,“廣泛參與的大學”成為社會系統的重要組成部分,大學不再只是被動地適應社會發展,而以更加主動和開放的姿態促進社會進步。另一方面,關注和滿足社會需求開始成為推動大學教學和科研發展的主要動力,三大職能的關系逐漸翻轉。與此同時,人們對大學社會服務職能的認識也愈加深入,“社區參與”、“大學與社會的聯系”以及“大學-社區可持續發展伙伴關系”[22]等術語的出現折射出大學社會服務理念愈發科學。
從《莫里爾法案》頒布、贈地學院崛起到《貝多法案》實行和“三螺旋”模式確立,再到知識生產方式變革、“社會參與的大學”概念提出,大學社會服務職能經歷了初步發展階段和加速發展階段,目前處于強化發展階段。在多數高等教育發達國家,大學社會服務職能已經日漸成熟,其運行模式也趨于穩定。在此基礎上,下文嘗試對其基本特征和重要作用進行分析,對其中的關鍵經驗進行總結和歸納,以期為我國大學社會服務職能的發展提供借鑒。通過分析可知,當代大學社會服務職能的參與范圍、參與主體、參與領域和關注議題空前廣泛,參與形式愈發多樣,參與程度進一步加深,其對高等教育發展和社會進步的巨大作用也逐漸顯現。
隨著大學與社會聯系的日益緊密,“象牙塔”式的大學不復存在,“廣泛參與的大學”成為常態,當代大學社會服務職能的基本特征主要有以下幾點。第一,參與范圍廣泛,邊界壁壘被打破。尤其是在近些年的發展中,大學社會服務職能不斷突破國家界限,國際化成為主要趨勢。一方面,對大學社會服務職能的討論不再局限于美國,歐洲、大洋洲、亞洲的研究者們也積極加入進來。另一方面,跨國組織的建立和多邊公約的簽署也使共同進退的國際高等教育體系逐漸形成。如1990年《塔樂禮宣言》簽署,經過近30年的發展,2017年時以該宣言為行動綱領的非政府組織已經成為成員遍及五大洲、輻射80個國家、囊括500多所高校的大型國際組織(8)https:∥talloiresnetwork.tufts.edu/who-we-are/talloires-declaration/.,為大學社會服務職能的履行和社會責任的承擔提供了有力支持。
第二,參與主體廣泛,越來越多的利益相關者參與進來。21世紀以來,面對更加復雜多變的社會環境和國際形勢,較為穩定的“三螺旋”結構逐漸顯現出不足。人們開始認識到,在企業和政府之外更為廣闊的社會群體中存在許多重要的利益相關者,他們對大學的發展和運行具有持續且強烈的影響——這就是所謂的“公民社會”[23]。該術語最早由卡拉揚尼斯(Elias G. Carayannis)等為彌補“三螺旋”理論的不足而提出,公民社會被認為是大學、政府、企業之外的“第四螺旋”。隨著公民社會中利益相關者(如社區、學生、家長、第三方機構等)的加入,大學社會服務由面向政府和企業主體發展到面向多元主體。這不但為大學治理提供了豐富資源,而且圍繞大學形成了一個龐大的利益和功能聚合體,從而推動社會服務職能在不同層次和維度上向前發展。
第三,參與領域和關注議題廣泛,社會服務的邊界得到進一步拓展。在大學社會服務職能發展的前兩個階段以及第三階段早期,無論是技術轉移還是人才培養的主要目標都是促進經濟發展。然而隨著時代進步,其他方面的社會需求也日益顯現并越來越受到重視。大學作為社會系統的重要組織,應當也必須對社會進步承擔一定責任。因此,在最近十幾年間,大學社會服務的范圍已經突破經濟領域的限制,其關注的焦點也逐漸延伸到公民利益和全球福祉。前者包括但不限于為未來社會培養合格公民、維護社會公平和保持民族特性;后者則以節約資源、保護環境和促進可持續發展為主要目標。總體來看,當代大學的社會服務職能既關注當代公民的美好生活,又關注子孫后代的健康福祉,其服務邊界和領域都得到了極大拓展。
第四,參與形式多樣,社會服務職能評價興起。在大學社會服務職能發展的初期,學界和公眾尚未對其形成清晰認知,社會服務的內容和形式也尚未形成穩定范式,對該職能的評價自然無從談起。而當越來越多的大學將社會服務作為一項重要職責來履行的時候,如何評價履行的效果自然成為一項重要議題,同時評價項目的實施實質上也為社會服務職能的實現拓展了新的參與方式。自20世紀90年代末以來,社會服務職能評價逐漸成為學界關注的熱點,西方大學紛紛嘗試構建自己的評估框架。例如英國布拉德福德大學的研究者以大學與社會的關系為核心架構,以評估社會共同參與的活動和過程為基本目標,通過對四項基本原則(互惠性原則、外部性原則、可獲得性原則以及伙伴關系原則)(9)互惠性原則指大學與社區合作伙伴之間知識和信息的雙向交流和互惠互利;外部性原則指大學對整個社會產生影響、作出貢獻;可獲得性原則指社區合作伙伴能自由使用大學的設備和資源;伙伴關系原則指大學與社區的伙伴關系不斷加強和深化。的闡釋,構建了一套切實可行的評估體系[24]。與此同時,全球化的不斷深入也為跨國、跨地區的比較和評估提供了便利。在眾多國際組織、教育基金會以及大學自身的推動下,社會服務職能評估蓬勃發展,大學社會服務的參與方式也得到進一步拓展。
第五,參與程度進一步加深,社會服務成為大學運行的重要推動力,大學的社會屬性逐漸凸顯。在前兩個階段,雖然大學社會服務職能的發展取得了一定成果,但其大多數情況下仍被看作大學教學和科研職能的延伸,更多在高等教育系統內部發揮作用。而在社會服務職能不斷得以強化的今天,大學更多被看作社會整體的一個組成部分,不僅在高等教育系統內部發揮重要作用,更深入到社會生活的每個角落,通過各種社會服務活動(如提出政策建議、轉移技術等)不斷加深其與政治、經濟、社會生活的聯系。同時,由于大學與社會的交流日益增多和聯系日益密切,社會環境的變化對大學運行的影響也日益凸顯,大學開始更多地從社會需求的角度出發統籌安排其教學和科研活動。以此為基礎,新的大學觀逐步確立起來。這種大學觀既不同于追求獨立和自由的古典主義大學觀,又區別于只強調大學為社會提供具體服務的傳統功利主義大學觀,而將大學作為社會發展的重要機構和社會進步的加油站[25],使大學充分發揮自身價值、推動社會全面進步。
雖然大學社會服務職能還在持續發展當中,人們對它的認識和研究也遠遠沒有窮盡,但是其對高等教育體系和外部社會環境的作用是毋庸置疑的。就現有實踐經驗來說,這一職能的出現和發展不僅為現代高等教育的轉型升級提供了合法性的理論基礎和實現途徑,也為整個社會的和諧進步積蓄了力量。
首先,得益于社會服務活動的開展,大學與社會的聯系日益密切,大學作為一種學術機構的價值逐漸被人們了解和認識,其存在的合法性與重要性在培養社會所需的人才和生產社會所需的知識中不斷增強。在社會服務職能出現之前,大學人才培養與知識生產的過程大多是“象牙塔”內部的自覺與自省,外界和公眾對其了解少之又少,遑論參與其中。社會服務職能出現之后,隨著大學與社會交流的日益密切,人們逐漸認識到其作為一種相對獨立的學術組織具有區別于高新技術企業、科研機構等的獨特優勢,認識到大學在技術支持和人才儲備等方面對社會進步所作的巨大貢獻,這使得大學的合法地位不僅在學術理念上,更在社會思潮和公眾觀念上得到進一步確認和鞏固。
其次,大學社會服務職能的發展和實現有利于提高資源配置效率,優化高等教育結構。就大學個體層面而言,社會服務職能的實現為不同類型、不同層次的高等教育機構確立自身獨特定位提供了有效途徑。由于各國、各地區社會經濟和教育發展水平的差異,大學社會服務職能的實現方式往往因地而異。針對各國、各地區不同的社會資源條件和現實需求,大學可以立足自身優勢、確立特色發展路徑,合理有序地調整教學和科研重心,從而揚長避短、實現快速發展。就宏觀高等教育系統而言,因地制宜地發展大學社會服務職能可以有效避免同質化,豐富高等教育機構的多樣性,形成結構清晰、分工明確的高等教育體系。同時,社會參與主體和形式的拓展也為大學整合內部資源與外部支持提供了便利,從而推動大學突破原有的運行模式和決策方式,最終帶來高等教育體系的轉型升級和教育質量的有效提高。
再次,社會服務職能的履行使大學在教學和科研活動上更有針對性,結合不同的社會需求、通過三大職能的互動和耦合從整體上為社會進步提供保障。在教學層面,大學可以更有針對性地培養人才,為社會發展提供充足的人力資源,如地方性大學和專科學院可以為區域發展培養技能型人才,研究型大學可以為國家進步培養“高精尖”人才等。此外,通識教育的開展和公民意識的培育不但促使受教育者成為合格公民,還有利于提高全體公民的文化素養,最終促進整個社會的進步。在研究層面,大學的科研活動尤其是那些以社會現實需求為導向的科研活動,正在成為社會進步的直接推動力。一方面,大學與社會聯系的增強可以使研究者深入了解社會需要,開展定向研究,提高研究效率;另一方面,相關研究成果可以更快地投入應用,在較短的時間內以較低的成本得到檢驗并解決實際問題。
最后,大學與社會聯系的愈加緊密和“廣泛參與的大學”的出現,使大學的社會服務職能超越了高等教育的范疇,在更廣闊的領域發揮作用。如大學社會服務職能的深度發展為國家和地區開展國際交流、進行國際合作提供了契機,大學正憑借自身充足的人才儲備和強有力的技術支持等成為國際交流與合作的重要平臺,同時其豐富的文獻資源和特色的社會服務戰略也有利于保持民族特性和保護地區特色,從而實現國際化與本土化的和諧發展。又如社會服務職能使大學可以借助相關國際組織的力量,通過服務性學習、制定并實施“綠色校園”方案等途徑促進全球可持續發展。
隨著大學社會服務職能的發展,高等教育機構得以在更廣闊的領域發揮其促進社會進步的重要作用;而在高等教育系統內部,社會服務職能的出現和確立也使大學的學術價值進一步延伸,高等教育結構進一步優化。具體到我國而言,發展大學社會服務職能對于提高我國高等教育質量、促進社會進步也具有重要意義。嚴格來說,我國大學社會服務職能興起于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從改革開放初期“(高等)教育為經濟建設服務”的教育方針的提出[26]12算起至今有40余年的時間。在這期間,我國大學在服務社會發展方面取得了一些成就,如設立專門的產學研合作基地,促進科研成果進一步向市場轉移,舉辦大學生創新創業大賽,全面推進創新創業教育等,但還存在一些不足。
由于我國高等教育的發展以服務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為主要目標,大學社會服務職能的演進多與高等教育政策的出臺和實施密切相關。這確實有利于集中資源和優勢在短時間內實現攻關和突破,但我們也要警惕政策實行過程中可能出現的問題。一方面,短時間內發生的政策更替可能削弱政策的延續性和有效性,不利于長遠規劃;還可能造成現有項目的混亂甚至擱置,導致資源浪費。另一方面,相關政策較少對不同大學進行區分,導致同一類型的不同層次大學乃至不同類型的各個層次大學均需符合統一的評價標準,這不但給分類管理和合理指導增加了困難,還在客觀上削弱了院校的主體能動性,無疑不利于院校發揮自身優勢、實現差異化發展。如科研成果轉化目前是一個熱點議題,許多大學都鼓勵和引導研究團隊面向市場,開發符合市場需求的技術和產品。這種做法本身無可厚非,但是有些科研基礎比較薄弱的院校也在政策的要求下跟風,一味追求高專利申請率和成果轉化率,最終導致科研產出冗雜、混亂,不但沒有達到預期目標,反而連原有的相對優勢也喪失殆盡。總之,忽視各大學的實際情況,一味追求提升特定維度的社會服務水平,往往不利于大學更好地達成服務社會發展的目標,甚至會事倍功半。
在我國高等教育發展的實際過程中,大學社會服務職能的履行呈現出一種不平衡的特征。這種不平衡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地域不平衡,主要表現為東部沿海地區起步較早,參與程度較深,發展較為迅速;西部內陸地區起步較晚,觀念相對落后,社會服務能力有待提高(10)參見《中西部高等教育振興計劃(2012—2020年)》。。由于西部地區高等教育基礎較為薄弱且社會經濟發展水平相對落后,東西部大學之間在社會服務職能的履行上存在差距是一種正常現象。但是如果我們不對其加以引導和控制,而任由差距持續擴大,那么教育資源就會加速流向社會服務水平更高、基礎更好的東部高校。而資源的傾斜又會進一步拉大不同地區高校之間的差距,由此產生惡性循環,甚至最終導致我國大學社會服務體系的傾頹和高等教育系統的全面失衡。
二是領域不平衡,主要表現為目前我國大學社會服務職能的履行多以促進經濟發展為主要目的[27],對其他領域的關注不夠。當下我國大學仍然以科研成果轉化、校企合作和促進畢業生就業為社會服務的重心,在提供公共服務設施、促進可持續發展等方面則少有作為。這種情況的產生一方面是由于社會服務領域和維度的拓展是循序漸進的,現階段我國高等教育尚未完全實現由主要追求經濟效益到兼顧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的轉變;另一方面也與我國大學社會服務職能在發端時就將恢復和促進經濟發展作為首要目標的歷史傳統息息相關[26]12。發展領域的不平衡不僅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經濟領域之外其他領域社會服務活動的開展,使大學社會服務職能面臨走向片面化和極端化的風險;還在某種程度上制約了大學的轉型,不利于大學與社會關系的升級與重構。
大學社會服務職能的發展需要多元主體的共同參與。多元主體既包括高等教育機構自身、各院系及在其內部參與活動的教師和學生,也包括社會系統中各層級、各維度的利益相關者,如政府、企業、第三方機構等。然而目前我國大學社會服務職能的參與主體仍然不夠多元,就大學維度而言,參與者以理工科院系為主,人文社科院系投入相對較少;就社會維度而言,大學以政府和企業為主要服務對象,對非政府組織、第三方機構等的需求則較少關注。參與主體的不夠多元一方面限制了大學社會服務層次的提高和實現方式的拓展,另一方面也減少了大學從政府和企業之外的利益群體獲取資源的機會。此外,雖然當前我國大學與社會的聯系和交流逐漸增多,社會服務的范圍也更廣泛,但大學社會服務職能發展還存在參與程度較淺的問題。如近年來頗受重視的產學研合作雖為大學科研成果轉化和培養社會所需人才提供了有效途徑,但其中多數合作仍然淺嘗輒止、不夠深入。很多大學將精力放在研發階段,以將技術成果交付給企業為社會服務任務的完成,而較少關注和參與后續研究成果的量產、投入市場以及改進完善(根據市場反饋)等環節。在現有產學研合作模式下,學生參與社會服務以接受專業技術訓練、進行相應實踐為主,缺乏與對接企業和相關行業的深層交流。這些都不利于大學深入了解市場需求,進而提供有針對性的社會服務。
履行大學社會服務職能是一個全球性議題,要求具有全球視野,然而我國在借鑒國際經驗、參與國際交流合作方面還存在以下問題。一方面,一些大學在吸收國外發展經驗時缺乏整體布局的意識,忽視了特定政策和項目的成功是建立在完善的配套措施基礎之上的,加之目前我國高等教育尚未完全與國際接軌,最終導致對國際經驗的借鑒難以達到預期效果。例如近年來我國一些大學效仿西方大學設立了負責科研成果轉化的專門機構,力圖推進科研成果轉化走向正規化和常態化,但是很多大學忽略了其與市場連接的具體情況。由于缺乏熟悉市場運作的專業人才、成熟穩定的技術交易平臺以及激勵政策等原因,我國大學的科研成果轉化率仍然較低(11)截至2017年11月,我國高校整體科研成果轉化率不足5%,詳見http:∥www.sipo.gov.cn/gwyzscqzlssgzbjlxkybgs/zlyj_zlbgs/1131773.htm.,這導致科研成果轉化部門難以發揮預期作用,健康長效的轉化機制難以形成。
另一方面,面對大學社會服務職能的發展和評估愈加國際化的趨勢,我國大學對相關國際交流合作的關注程度和參與程度還有待提高,致使國際舞臺缺乏中國聲音。如我國大學較少參加近年來在全球社會服務領域具有重要影響力的國際組織(如全球報告倡議組織等),且在參與的國際交流合作中也大多僅扮演參與者的角色,難以掌握合作主動權。長此以往,不但國外學界難以了解我國大學社會服務職能發展的具體情況,我國大學也會喪失很多通過國際交流合作進一步提升社會服務能力的機會,這都為全球化時代我國大學社會服務體系的構建增加了困難。
我國大學社會服務職能發展存在的這些問題確實影響了其自身和高等教育的全面協調發展。近年來,黨和政府對我國大學的改革升級越發重視,尤其是“雙一流”建設政策的出臺不僅使大學社會服務職能進入新的發展階段,也為解決上述問題提供契機。針對目前我國大學社會服務職能發展過程中存在的具體問題,以構建新時代中國特色大學社會服務體系、推進“雙一流”建設為目的,文章提出以下政策建議。
通常來說,大學職能和高等教育的發展需要相應政策的推動。為了更好地發揮相關教育政策對大學社會服務實踐的指導作用,首先是要有大局意識,在充分了解大學社會服務職能的發展歷程和重要作用的基礎上進行通盤考慮,做好長遠規劃,制定符合未來發展趨勢的教育政策。同時,政策制定者還要盡量確保已經實施的政策的延續性和有效性,減少政策變遷和更替給開展大學社會服務活動帶來的不利影響,使大學的社會服務職能真正發揮促進高等教育發展和社會進步的巨大作用。但需要指出的是,政策制定者不能矯枉過正、追求一成不變,而應使政策價值取向始終符合大學社會服務職能的發展方向;那些落后于時代潮流的政策要及時被廢止。
其次是要加強分類指導,盡量滿足不同類型大學的實際發展需求。就國家和地區的宏觀層面而言,中央和地方政府應當看到不同地區社會經濟和高等教育發展水平的差異是客觀存在的,不同類型、不同層次大學的教學和科研基礎也不盡相同;不能用“一把尺子”衡量所有大學,而要分類設立清晰明確、切實可行的標準, 促進大學社會服務職能的發展。就院校個體層面而言,大學應該明確發展目標,針對所在地區具體情況和其具體使命,制定差異化的發展戰略,充分發揮自身特點和優勢,積極履行社會服務職能。具體來說,對于研究實力較強的綜合性大學,政府不但要引導它們充分發揮自身科研優勢,進行成果轉化和校企合作,還要鼓勵它們進一步提高社會服務的層次和水平,提升社會影響力。對于科研基礎相對薄弱但職業性較強的地方院校,政府要鼓勵和引導它們設置更多的服務性課程和社會實踐項目,聘用更多“雙師型”教師,加強與周邊地區的交流,使人才培養的過程與社會需求和地區發展相適應。此外,政府還要鼓勵擁有特色資源的院校開發自身特色,開創新的社會服務發展路徑。總而言之,發展大學社會服務職能應該盡量實現機構定位差異化和社會服務特色化,避免同質化帶來的無序競爭和資源浪費。
針對當前我國大學社會服務職能發展不平衡的問題,黨和政府要采取切實有效的措施促進其均衡發展。在地域不平衡方面,首先是要繼續落實對口支援政策和定點幫扶項目,將東部高校的發展經驗介紹到西部高校去,同時通過政策和項目的帶動作用引導教育資源在全國范圍內合理流動。其次是要鼓勵西部高校充分發揮自身優勢,拓展社會服務渠道。例如政府可以引導它們依托獨特的地區、民族資源,發展具有地區和民族特色的社會服務職能,提高高等教育反哺社會經濟的能力。又如“一帶一路”沿線的我國高校要抓住機遇,加強與沿線國家和地區的交流及合作,在提高社會服務能力的基礎上進一步提升自身的國際影響力。
在領域不平衡方面,政府要鼓勵大學打破邊界壁壘,拓展社會服務領域,使大學成為社會進步的重要推動力。具體來說,政府要引導大學在經濟領域之外更廣闊的社會中有所作為,在促進科研成果轉化和畢業生就業的同時加強在培養公民意識、促進可持續發展等方面的探索,進而推動社會服務由單一維度走向多元維度、由“一枝獨秀”走向“百花齊放”。需要指出的是,發展大學社會服務職能還應循序漸進,在政策的實施以及項目的推進上避免“一窩蜂”現象的出現。
為了進一步提高大學開展社會服務的層次和水平,我國應當認識到引入多元主體和提高參與程度的重要性并將之付諸實踐。首先是要進一步擴展社會服務的參與主體。大學要提升人文社科院系對社會服務職能的認同感,增強其服務社會的意識,鼓勵其教職工通過政策咨詢、公共講座等方式開展社會服務;在培養方案和課程設置的相關環節做好銜接,引導和保障廣大學生群體進一步參與社會服務。公民社會中的多元主體也要被納入大學社會服務體系,使我國高等教育的發展滿足周邊環境和利益相關者的現實需求。其次是要進一步提高社會服務的參與程度。大學要以更加開放和主動的態度投入社會服務實踐,在拓展社會服務渠道的基礎上提高具體項目社會服務的參與程度。如在產學研合作中大學要鼓勵研發者進一步深入相關企業、行業,積極參與產業鏈的構建和完善,使其開發的技術和產品不斷改進以真正符合市場需求;進一步打破交流壁壘并完善相關機制,引導并保障學生加強與對接企業和相關行業的深層交流,以了解外部現實需求,從而推動社會服務向更深入、更高效的方向發展。但需要指出的是,大學服務社會要由淺入深、循序漸進,基于大學和社會的實際情況,遵循其發展規律;不能完全以市場需求為導向,也要考慮到大學自身的發展,實現大學和社會的共贏。
21世紀是全球化的世紀,任何一個國家的高等教育體系都無法脫離國際化的浪潮而獨立存在。我國大學社會服務體系的建立可以也應當從西方大學社會服務職能的發展中汲取養分;反過來,我國大學社會服務職能的進步也是推進當代大學職能進一步分化并最終形成全球化的社會服務體系的重要動力。因此,研究者和實踐者對于西方國家的發展經驗要避免生搬硬套,不能只關注局部效果而缺乏整體布局,忽略配套措施。在借鑒國外相關政策、引進國外相關項目時,我國要立足高等教育的整體情況,注重完善配套措施,使國外成功經驗在相關配套措施的支持下發揮最大作用。此外,相關行動者要樹立積極、正確的態度,找準我國高等教育發展和大學制度的優勢,將國際經驗與我國歷史傳統、教育實踐和現實需求結合起來,建立具有中國特色的大學社會服務職能發展和評估框架。
在這個過程中,我國大學還必須加強國際聯系,重視國際合作。政府應鼓勵大學及其內部各院系加強與國際組織和國外友好院校、院系的聯系,通過多種渠道與社會服務的國際前沿接軌。目前,國內一些大學已經擁有較好的國際聯系,在認識到促進全球可持續發展的重要性之后主動加入相關跨國組織,如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簽署聯合國“負責任管理教育原則”(Principles for Responsible Management Education, PRME),北京大學、北京師范大學和四川大學加入“大學社會責任網絡”(University Social Responsibility Network, USRN)等,這些經驗都值得進一步分享和推廣。在此基礎上,有條件的大學還可以進一步增強其在國際合作中的主體地位,促進自身角色由參與者和合作者向發起者和構建者轉變,提高我國大學社會服務方面的國際影響力,在對話與合作的基礎上講好中國故事、傳播中國聲音,最終促進全球化時代共贏的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