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屺瞻：丹青不知老將至

王悅陽

朱屺瞻《水仙》。

作為海上畫壇的人瑞，朱屺瞻先生始終給人淡泊、瀟灑、淳樸的印象，銀白色的美髯飄拂胸前，襯著大紅色的羊絨毛衣越發(fā)喜慶、精神，有時瞇起眼睛微微一笑，慢悠悠地說出一口太倉話，一派鶴發(fā)童顏，藹藹仙翁，仿佛壽星下凡，超塵脫俗。老人一輩子愛畫如癡，更有一顆熱愛生活的大愛之心。

做人的謙和、善良與不霸道，構(gòu)成了朱屺瞻105年藝術(shù)人生所為人稱道的特點。老人年輕時多病，雖然身為醬園小開，卻完全不懂理財，橫跨清末、民國與新中國三個時期，游學(xué)日本，成名海上，歷經(jīng)榮辱沉浮，卻癡心不改，唯一的樂趣就是在宣紙上揮動起如椽大筆，畫他心中的一片丹青大寫意。雖同樣是百歲壽星，朱屺瞻卻與劉海粟的性格截然不同，朱溫和，劉激情，朱低調(diào)，劉張揚……當(dāng)然，這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兩者的經(jīng)歷不盡相同。然而，這對藝壇雙壽星，卻都在人生的耄耋之年，成就了自己一生的輝煌。這也不啻為海上畫壇的一篇佳話，一段奇緣了。

“做事要顧人，畫圖要從己”，與做人的溫婉形成強烈的反差，朱屺瞻的畫，濃烈飽滿，老辣多姿，韻味無窮。或許與早年畫過油畫不無關(guān)聯(lián)，朱屺瞻筆下的山水也好，花卉也罷，常常可以見到西方印象派的質(zhì)感，野獸派的韻味，然而，透過紛繁色彩與濃烈色塊直抵本質(zhì)，一筆一墨依舊是青藤、八大、清湘、吳昌碩、黃賓虹、齊白石，萬變不離其宗。老人與齊白石的深厚友誼，早就傳為美談，朱屺瞻以收藏齊白石所刻印章為榮，而齊白石更將朱屺瞻贊為“生平第五知己”。難能可貴的是，朱屺瞻不僅是齊白石藝術(shù)的愛好者、研究者，更是白石老人志同道合的藝壇同盟、知己，二人的繪畫風(fēng)格雖表現(xiàn)形態(tài)有異，然而對于水墨大寫意藝術(shù)的終極探索與創(chuàng)新精神，朱屺瞻卻與齊白石異曲同工，都為水墨畫在當(dāng)代的傳承、發(fā)展，提供了無限可能。

毛國倫《必勝》

朱屺瞻筆下的情致，是浪漫的，也是豪放的，是寫實的，也是虛擬的，是大膽的，更是精心的。與齊白石一樣，若沒有享高壽，二者都可能終究只是百年中國畫壇的一顆明星而已，絕不能成為如今這般輝煌燦爛的巨星。然而，歲月的沉淀，感情的積累，筆墨修養(yǎng)的豐富，畫外功夫的精深，這才促成了齊、朱二老的衰年變法。雄奇、壯闊，卻又不乏一派天真爛漫、赤子之心——氣足、神旺、筆拙、墨重。更難能可貴的是，朱屺瞻的繪畫，不僅受到了民間藝術(shù)、前輩大家的重要影響，也成功融合了西方繪畫的光色原理，更在晚年得以將德彪西音樂的節(jié)奏，甚至宇宙天體科學(xué)的理論，都一一化入自己的筆下，古今中外，遨游馳騁，天馬行空，優(yōu)哉游哉！用老人自己的話說，那就是“美在見性見真”，寧可拙樸，絕不媚俗。

朱屺老生前面對他人的褒揚，最愛說的一句話就是“我瞎搨搨”，其實，真能做到出自童心般的爛漫純真，將涂鴉變成藝術(shù)，是需要一顆多么包容、寬廣的內(nèi)心呵！這句看似自謙的話語，蘊含的哲理卻很豐富。“汝果欲學(xué)詩，功夫在詩外”，朱屺瞻散淡卻不乏精彩，跌宕而不失平和的百年人生，才是成就其藝術(shù)不朽的根本所在。在水墨大寫意日顯頹唐，海派畫壇難覓將才的今天，回望朱屺瞻，他筆下的一花一草，一樹一石，小不盈寸，大可丈許，竟然都依舊是那么的活潑，那么具有民族性，又從不缺乏時代感。可惜的是，這樣的人去了，這樣的情韻，也就隨風(fēng)而散了，明月千里，空遺下數(shù)卷翰墨，仿佛將曾經(jīng)的風(fēng)雅與浪漫，留下記憶的腳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