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大江
黨的十九大報告明確指出,我國社會主要矛盾已經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發展之間的矛盾,這種社會主要矛盾變化是中國偉大實踐進程中關系全局的、歷史性的新變化。準確揭示我國不平衡不充分發展問題的根源,正確處理和解決這種矛盾是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研究不可規避的時代命題。事實上,經濟學一直重視發展實踐中的平衡性問題,尤其是對決定區域平衡發展的資源優化配置及其經濟結構變遷等問題進行了廣泛而深刻研究,并逐漸形成了較為系統的經濟發展理論。然而,在面臨中國發展實踐問題時,傳統發展理論卻很難做出有力的理論闡釋并提出明確的發展方案。這是因為,改革開放以來我國已經成為中高
收入國家,全面轉變發展模式、優化經濟結構、實現高質量發展是我國經濟發展當前階段的主要特征。顯然這與仍然以落后發展中國家擺脫低下生活水平、提高生產效率、解決結構失衡問題為研究對象的傳統發展理論,無論是在研究背景、研究目標還是研究內容上都有著巨大差異。從這個角度上說,傳統經濟發展理論自身也正面臨著“發展”問題。因此,基于中國發展實踐,進一步完善和深化發展理論的“后發展階段問題研究”,這不僅是中國發展實踐的迫切需求,同時也是發展理論中國化貢獻的重要體現。
經濟學一直重視發展問題研究。從重商主義的幼年工業保護,到馬歇爾突出強調社會發展本身即是經濟利益逐步分配到社會全體的漸進過程,這都反映著發展思想在經濟學中的重要地位。事實上,發展理論是隨著生產力的提高而出現的,正是由于生產力水平的不斷提高,財富如何增進、經濟結構如何調整、收入分配如何改善等發展問題才逐漸成為經濟學研究的核心問題。可以說,發展理論研究本身即是對發展問題認知不斷深化以及學科不斷交叉融合的一種動態過程。在此過程中,從樸素的發展思想演進成為系統的發展理論,其重要標志是從古典經濟學對要素累積作用的動態研究,轉變為新古典主義對既定資源靜態配置的特別關注。也正是從新古典經濟學開始,發展理論研究重心開始聚焦經濟發展的實現機制和路徑選擇問題,并在此基礎上形成和刻畫了不同發展學派的理論思路。
關于經濟發展的實現機制,新古典發展理論認為,從邊際分析上看,生產活動所需的各種生產要素、產品與勞務之間都存在著替代性。這種替代性意味著市場價格的變動必然會敏銳地引起產品供給數量、需求數量以及要素配置比例的相應變化,經濟發展得以實現,而價格機制則是這種調節過程的原動力。這種資源配置過程也決定了經濟發展是一個漸進過程。新古典發展理論認為,隨著經濟的發展必然會出現縱向的“涓流效應”和橫向的“擴散效應”。兩種效應會自發促使經濟發展利益得到普及,并最終形成帕累托最優狀態,因此(古典經濟學所顧慮的)經濟發展將導致部門間利益沖突是無需擔心的。然而,新古典發展理論將價格導向的競爭反應機制視為任何經濟部門、任何國家都適用的一般性經濟原理,這種“單一經濟學”的分析范式受到了結構主義發展學者的質疑和反對。劉易斯(Lewis W.,1949)等學者認為,新古典發展理論的核心是市場價格機制的運行,但在市場體系不健全或者是非漸進式的發展條件下,新古典發展理論的分析方法就是不適用的。結構主義發展理論認為,現實經濟由眾多部門組成,在復雜的經濟環境中各部門對價格刺激的反應快慢和機制是不同的,這就決定了不同經濟部門及其產品的供給彈性、需求彈性以及收入彈性都存在著顯著差異。這種差異使得價格相對變動對各部門資源的累積配置將形成結構性矛盾,不可避免地會出現總供給與總需求的錯配。這種部門間的結構性利益沖突,在市場價格機制中會愈發加劇和失衡(Myrdal G,1957)。事實上,這種價格刺激反應機制差異所導致的工業部門對農業部門的擠出效應在很多學者的研究中也得到了經驗證實(Henderson,2007;Glaeser and Gottlieb,2009)。因此,結構主義發展理論傾向于將經濟發展進行結構性分解,通過系統研究結構剛性對經濟發展的制約作用,從而不斷進行經濟結構的改進和在此基礎上的增量調整。值得指出的是,基于中國發展實踐以及對傳統結構主義理論的反思,我國學者對要素稟賦結構變化的經濟結構變遷影響也進行了細致研究,并逐漸形成了新結構主義理論。新結構主義同樣批判新古典發展理論研究中的結構缺失,并突出強調經濟發展的本質是一個持續不斷的結構變遷過程。新結構主義認為,從經濟發展與轉型的本質上看,結構變遷是一個稟賦結構升級驅動生產結構升級、生產結構升級反過來再驅動稟賦結構升級的持續不斷過程。由于不同發展階段的經濟結構內生決定于其要素稟賦結構,因此可持續發展的最優方式是按照特定時點給定要素稟賦結構所決定的比較優勢來選擇要發展的產業(林毅夫,2017)。
關于經濟發展路徑問題,羅森斯坦-羅丹(Rosenstein-Rodan, 1943)等學者認為,由于資本供給、儲蓄和市場需求具有“不完全可分”特性,只有在各產業部門全面進行投資,各經濟部門才能彼此提供市場,互相創造需求,因此平衡發展是實現經濟發展的必然路徑。同樣,納克斯(Nurkse,1953)在系統分析市場容量對經濟增長限制作用的基礎上,也支持了經濟發展的平衡路徑選擇。納克斯認為,大幅擴大市場容量對經濟增長具有決定性作用,只有同時投資各個國民經濟部門,才能形成廣大而充足的市場,這是經濟發展的重要條件。但與羅森斯坦-羅丹主張各部門按同一比率進行投資觀點不同,納克斯認為應以各部門產品的需求和收入彈性來確定不同的投資比率。價格、收入彈性大的部門具有較大的擴張潛力,因此對這些部門的先期投資可以最終帶動其他部門的平衡發展。需要指出的是,盡管平衡發展路徑直接指向全面平衡發展的終極目標,并在調整投資結構、優化資源配置方面為政府提供了簡單明確且方便易行的政策指導,但是世界各國經濟發展實踐卻未能為平衡發展理論提供充足的實證支撐;相反,選擇平衡發展路徑的發展中國家卻多數表現為資源配置不合理、缺少國際競爭力、經濟低效運轉等共性特征(Seers D,1979;Jone C,1995;Grossman G and Helpman E,1994)。因此,在對平衡發展理論進行反思的基礎上,赫爾希曼(Hirschman,1958)等學者提出了不平衡發展理論。不平衡發展理論認為資源稀缺、資本不足以及政府調控能力有限,這些都是平衡發展難以施行的現實障礙,現實經濟發展必須采用不平衡發展路徑。與平衡發展理論聚焦資本配置的研究不同,不平衡發展理論更加關注如何使資本實現最大的效率調節。在這一方面,赫爾希曼提出了“引致投資最大化”原理,即投資應傾向于關聯效應較大的產業。這些產業的發展可以有效帶動其前向、后向產業發展,并且其產業“擴散效應”也會覆蓋橫向產業,從而實現所有關聯產業的均衡發展。值得提出的是,雖然不平衡發展路徑是針對平衡發展路徑提出的,兩者固然相互對立,但也有必然的內在聯系。在經濟發展的高級階段,引起平衡發展可能性的正是過去不平衡發展的過程。可見,不平衡發展的目的還是要實現更高層次和更高水平的平衡發展,只不過平衡發展是目標,不平衡發展是手段。
通過理論回顧可以看出,盡管經濟學重視發展問題并形成了豐富的理論成果。但是,無論是從廣度上還是從深度上,現有理論成果仍遠遠不能滿足經濟發展的現實需求。尤其是傳統發展理論雖以現實經濟的發展規律為研究對象,但其研究成果卻更多的是通過研究靜態層面上的資源配置來探索經濟發展的實現機制和路徑,而對現實經濟中的資源動態優化配置與協調發展的本質內容和內在規律缺乏系統、深刻揭示。事實上,越來越多的發展學家也開始意識到,以靜態的視角研究動態的發展問題,其代價是高昂的。這種理論困境,不僅使得傳統發展理論難以準確把握現實經濟的非連續性、結構性以及發展路徑差異等特征,同時在面對復雜現實經濟發展過程的階段性問題及其演進規律時,也越來越難以提供令人信服的解釋和理論指導。
在經濟發展問題研究領域,盡管新古典發展理論“單一經濟學”的分析方法受到了結構主義學派的質疑和反對,但是結構主義因其自身立論的簡單化卻始終未形成完整理論體系。即便是上世紀末興起的新結構經濟學,也仍是對傳統經濟學以給定不變的生產函數求解最優資源配置的一種邏輯順序逆轉。從本質上看,“新結構經濟學仍是以新古典的現代經濟學方法來研究經濟發展過程中經濟結構及其變遷的決定因素①”。因此,在研究經濟發展問題的內在本質及其規律上,繼續沿襲并拓展新古典理論基本范式仍是一條主要思路。正如諾思(North)所說“通過一個原理性和邏輯性的分析框架,新古典理論已使經濟學成為一門卓越的社會科學。放棄新古典理論無異于放棄作為一門科學的經濟學②”。然而正如本文所述,發展問題是隨生產力的提高而出現的,直至上世紀中期才成為經濟學研究核心內容。而在這之前的半個世紀,新古典經濟學家就完整構建了一般均衡理論分析框架,并使得經濟學成為一門完整的獨立學科。顯然,新古典理論先賢不可能超越時空而對其后的發展問題本質及其內在規律有著先見之明。因此,新古典理論的一般均衡分析,在多大程度上適用于發展問題研究?或者說,傳統的新古典理論基本分析范式是否兼容經濟發展的本質規律研究?顯然,這是繼續沿襲新古典理論進行發展問題研究的重要前提。
熊彼特(Schumpeter)認為新古典理論以一種水晶般明澈的思路,構建了一個可與理論物理學成就相媲美的經濟學理論體系。這種“水晶”般的思路即是指新古典理論的邊際分析方法。然而需要說明的是,新古典理論的邊際分析方法是以經濟變量的連續性假設為前提的。這就意味著,如果推動經濟發展的現實力量是依照連續、漸進的方式發揮作用,那么新古典理論的研究方法是適用的,其結論也是成立的;但如果決定經濟發展的力量是以非連續、非漸進方式產生作用,那么新古典理論的研究方法就不適用,其理論結論就不能成立。這就解釋了為什么新古典理論僅研究勞動、資本等可連續、漸進性投入要素,而刻意舍棄文化、制度等那些非連續性要素研究,最終成為“超越時空”的純經濟分析。同樣,新古典理論的消費者偏好和生產者偏好的凸性假定也內在排斥了非連續性。消費者偏好的凸性假設意味著,為實現消費者效用的非饜足性,消費者應在所有區位進行均衡消費。然而考慮到空間成本,現實經濟中的消費者顯然無法在所有區位進行均衡消費。這就意味著現實經濟中的消費者偏好必然存在著一定的非凸性。同樣,生產者偏好的凸性假設也與現實經濟存在著不可調和的沖突。生產者偏好嚴格凸性假設意味著生產必須具備規模報酬不變性質。然而,生產活動的規模報酬不變假設本身是受到經濟學者質疑的。如米爾斯(Mills,1972)即曾證明,規模效率不變下的企業毫無疑問地會選擇較小規模來進行生產,世界因此將是一個“無城市的世界” 。盧卡斯(Lucas,1988)、羅默(Romer,1986)等學者也在其經典著作中否定了生產規模報酬不變假設。其結論表明,恰恰是規模效率遞增是企業獲得額外收益的內在動力。因此,無論是消費者偏好的凸性假設還是生產者偏好的凸性假設都與現實經濟存在著不可調和的矛盾。現實經濟必然存在一定的非凸性,推動經濟發展的力量不僅以連續、漸進的方式產生影響,同時也必然以某種特定的非連續、非漸進方式發揮作用。而如果后者的非凸性存在,那么新古典理論的研究范式與經濟發展就必然存在著現實的矛盾和沖突。
新古典理論認為經濟發展的本質是一個漸進的均衡過程,在充分競爭條件下,邊際收益遞減規律及其實現的邊際收益調節是經濟均衡發展的內在推力。新古典理論認為,市場供求決定了產業的邊際收益率。在完全競爭市場中,即便不同產業間存在著不平衡初始狀態,但生產要素為獲得最大收益往往會流動到邊際收益率最高的稀缺產業當中。在市場機制作用下,隨著生產要素的不斷產業內流入,稀缺產業的市場供給會不斷提高,其邊際收益率逐漸下降,直至處于與其他產業一致而均衡水平,此時生產要素的產業間流動就會停止,各產業最終實現均衡發展。同樣,即便是存在規模報酬遞增的非完全競爭市場,阿羅和德布魯(Arrow and Debreu,1954)也通過“不動點定理”對這種產業均衡的存在性做出了肯定證明。阿羅和德布魯的研究表明,即便在規模報酬遞增的非完全競爭市場中,只要生產要素可以自由流動到邊際收益率較高產業,那么任何產業間的非均衡初始狀態都可以通過邊際收益的自動調節而實現最終均衡。從這個角度上說,新古典理論是內在否定經濟發展路徑設計的,要素自由流動所實現的邊際收益趨同足以自發保障產業間的均衡發展。然而,盡管現代信息技術的發展以及高速運輸工具的出現使得生產要素的流動性日益增強,但是現代化大生產也愈發顯示出,并不是所有生產要素都具有流動性,尤其是某些特定生產要素往往具有苛刻的空間依賴性,幾乎不具備空間流動的可能性。這就意味,現實經濟與新古典理論的均衡分析存在著內在的邏輯沖突,要素的非完全流動性極有可能形成產業間發展的結構性矛盾。盡管面對要素非完全流動所導致的結構性問題時,非均衡發展理論強調了政府的可為之處,即通過政府引導投資關聯效應較強產業來實現產業間均衡發展。但是,這種外生式的補丁化處理,從本質上說并沒有解決新古典理論對經濟發展路徑的內在否定及其邏輯沖突。
經濟學重視經濟結構演進問題研究。從斯密(Smith)對要素累積作用的差異性分析,到李嘉圖(Ricardo)要素優化配置對國民財富影響作用的突出強調,這都反映著經濟學對結構問題的關注。然而不無遺憾的是,新古典經濟學卻通過突出強調產業均衡的市場機制調節,從而將結構問題推向了經濟學邊緣,并成為經濟學結構問題研究的分水嶺。新古典理論認為,在充分競爭條件下,發展不足產業因市場供不應求而表現出較高的邊際收益率,在市場機制的調節下生產要素會不斷流入這些產業,進而促進產業較快發展直至其邊際收益率收斂為全產業均衡水平。因此,市場機制對產業邊際收益率的有效調整,可以最終實現產業間的均衡發展。從這個角度上說,新古典理論內在否定了經濟結構問題研究,在其理論研究構架中“結構問題究其本質是市場問題”。然而,新古典理論的這種判斷與現實經濟是存在著沖突和矛盾的。首先,產業間的價格彈性差異會使得產業間均衡的市場調節失靈。市場機制調節產業均衡的重要前提是各產業對價格變化有著敏銳的反應。只有各產業具有敏感的價格彈性,市場才能對產業均衡發展進行有效調節。然而,如果市場機制不健全或者產業的價格彈性不敏感,市場機制的產業邊際收益收斂調節作用就可能失效,產業均衡發展就無法實現。事實上,現實經濟中不同產業間的價格彈性和反應機制確實不同,甚至相同產業在不同成長周期中,其對價格刺激的敏感彈性也不相同。這就決定了,在產業價格彈性存在剛性差異的情況下,新古典理論的產業均衡發展推論很難成立。其次,新古典理論的產業邊際收益調節機制是以要素完全流動性為條件的,只有要素具備產業間的自由流動性,產業間邊際收益差異才能逐漸收斂。然而,現實經濟中的要素流動性并非是完全的。雖然有些生產要素可以自由流動,但是有些生產要素則不能流動,或者是流動的空間成本很高。如果生產要素失去了空間流動性,那么新古典理論強調的市場機制對產業邊際收益調節作用就難以實現。
應該說,新古典理論憑借嚴謹的數理分析工具,系統而又富有邏輯地對發展問題進行了理論分析,但是新古典理論苛刻的連續性、非結構性分析范式卻又使得其局限于要素的靜態配置研究。這種靜態研究視野,也使得新古典理論面對現實經濟發展條件累積變化時,只能選擇外生化的處理模式。顯然這正是目前新古典理論無法兼容“后發展階段問題研究”,并對現實經濟非連續性、結構性問題無法做出有力解釋的根本原因。
正如前文所述,在研究經濟發展的內在本質及其規律上,繼續沿襲并拓展新古典理論基本范式仍是一條主要思路。事實上,經濟學是研究資源配置的學科,而發展理論所關注的經濟連續性與非連續性、結構性與非結構性等演進問題,究其本質是要素配置結構變化對經濟的影響問題。然而嚴格而言,新古典發展理論研究的邏輯起點并非要素的配置及其結構變化,而是古典經濟學和新古典經濟學對“一元化增長”與“二元化結構”問題的研究分野。這就導致新古典理論在面對現實經濟的非漸進性、結構轉換等問題時就難以做出系統有力的解釋。因此,正如斯密(Smith)所說,要素是經濟學研究的邏輯起點,那么重新審視新古典理論對經濟發展內在本質及其規律的研究,我們也應該重回其邏輯起點:要素、要素配置及其結構變遷。
要素是生產過程不可或缺的重要投入,這是斯密對生產要素的定義。可以說,經濟學關于要素的定義及其作用是沒有認知歧義的。然而需要指出的是,由于生產活動往往是以要素相對稀缺與需求間的矛盾為其現實表征,因此很多經濟理論并非以定義而是以稀缺性為標準來進行要素研究。這就導致了很長一段時間,勞動、資本等要素因其稀缺性制約著生產而成為經濟學研究的核心內容;相反,由于生產力水平以及經濟發展階段限制,很多生產中不可或缺但尚未起制約作用的要素在過往經濟理論中卻被忽視了。這種以稀缺性視角進行的生產要素研究,其代價是高昂的。正如Isard(1949)所說“以往的生產理論……不能明確地以充分的理由來論述某些生產成本,……這些空間成本的特殊效應必須被考慮到。它們如此重要,以至于無法通過暗含的處理方式來進行回避③。”這里的“空間成本”即是指生產活動所必須依賴的環境條件和生態特征。因此,經濟學必須重新思考生產的社會和自然屬性,“純粹”的經濟理論是很難對現實經濟的持續性做出有力指導的(Baldwin,1999)。
要素是經濟活動的客觀基礎,是生產活動所必需具備的主要因素或者生產中所必需投入的主要手段。從這個角度上說,有些要素是有形的,是實物的,而有些要素則是無形的,抽象的。實物形式的生產要素,它們以有形的狀態參與了生產活動,如勞動、土地、資本;而有些要素是無形的,雖然看不見、摸不著,但這些要素依舊是生產要素,它們參與到生產過程中并對生產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如歷史、文化、制度以及創新和生態環境等。無形要素與有形要素同樣具有稀缺性,在生產過程中占有同等重要地位。有形生產要素在生產中表現為自身形態的直接提取、消耗及轉移,這即是有形要素的生產價值。而任何生產必須在特定的(制度文化、生態環境等)無形要素中進行,因此生產必然就與其進行著無形的消耗和轉換,這種消耗和轉換即是無形要素的生產價值。無形要素的生產參與對經濟活動的模式選擇和效率有著深刻影響。如果無形要素的生產價值與經濟發展模式激勵相容,那么這種無形的耦合就會促進經濟發展;相反,如果無形要素的生產價值與經濟發展模式不相適宜,那么這種沖突必然會對經濟帶來效率損失。需要指出的是,從空間特征上看,無形要素具有顯著的空間差異性,不同空間會形成不同的無形要素。因此,如果生產活動需要有形要素和無形要素的共同投入和使用,那么無形要素的差異性投入和作用必然會使生產表現為不同的內容和效率。一方面,不同地區即便可以組織相同形式的生產,但由于無形要素的差異性投入,其生產效率和水平也難以完全相同;而另一方面,由于生產本身即是對無形要素的不斷轉換和消耗,因此即便對同一地區而言,隨著生產的進行,該地區無形要素自身也會不斷發生著累積變化。這種累積變化,既可以從更高水平和層次上利于地區生產活動,同時也可能會因要素損耗而限制和影響生產活動。因此,即便同一地區在不同時間內也不能復制完全相同的生產活動。這就意味著,現實經濟活動的非連續性恰恰是要素(尤其是無形要素)連續性投入的結果。從這個角度上說,新古典理論的連續性分析方法是適用于發展問題的要素分析的。然而不無遺憾的是,由于長期以來無形要素對經濟活動的制約性較弱,并且其消耗和轉換的價值形式難以量化,因此新古典理論忽視了無形要素在經濟發展中的作用和價值分析,從而將非連續性的結構調整問題進行了外生化處理。
現實經濟中,生產要素必須相互配合使用才能實現特定生產活動。然而,生產要素在現實空間中并不是均勻分布的,尤其是擁有現代生產活動所需全部要素的區域并不存在,這就導致了生產要素必須在區域間進行流動。然而從流動性來看,并不是所有生產要素都具有流動性,尤其是生產活動所必需的無形要素,其對生產的參與往往具有苛刻的空間依賴性,幾乎不具備空間流動的可能性。因此,在現實經濟活動中,有些要素可以在不同區域間進行流動,而有些要素則不能在區域間流動。前者是非區域屬性的要素,后者則具有顯著的地域性特征,是區域屬性要素。從生產活動的要素投入看,雖然區域性要素與非區域性要素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進行替代,但是這種替代性是有限的。非區域性要素不可能完全替代區域性要素,因此區域經濟發展的基礎,歸根結底還是區域性要素的賦存狀況。區域性要素稟賦刻畫了特定區域經濟發展的格局和特征,同時也決定了該區域經濟發展的模式選擇。不同區域具有不同的區域性要素稟賦,因此不同區域的發展模式選擇也必然不同。但是無論是哪種模式,其標準必須是保障其區域性要素稟賦得到科學、合理的開發和利用,必須保障其區域性要素與非區域性要素得到最有效率的配置。只有選擇與其區域性要素稟賦相匹配的發展模式,并在此基礎上實現區域性要素與非區域性要素的最優配置,區域經濟才能實現可持續性的長期發展。
區域性要素稟賦的空間差異不僅決定了區域間不平衡發展的基礎,同時也決定了區域間不同的發展模式和差異性的發展道路。忽視要素的流動性差異及其配置對經濟結構的影響,這在很大程度上使得新古典理論否定了經濟發展的路徑選擇問題。新古典發展理論認為,要素間可以相互替代,某種生產要素的投入不足完全可以通過其他要素的投入來替代調節。在這種替代分析中,區域性要素對經濟發展的決定和限制性作用被弱化了,經濟發展問題也變成了非區域性要素的投入產出問題。然而在現實經濟中,這種以非區域性要素過度投入帶動經濟增長的模式越來越受到人們質疑。這是因為,過度依賴非區域性要素投入的經濟增長,無論是對發達地區還是欠發達地區都會形成嚴重的結構性問題。對于欠發達地區而言,非市場調節的非區域性要素過度投入必然使得區域性要素邊際報酬過低。從短期看,雖然欠發達地區表現為經濟快速增長,但是從長期看,過低的邊際報酬必然導致區域性要素因市場失靈而出現供求錯配。這種錯配不僅會進一步加深欠發達地區經濟結構的失衡,同時區域性要素稟賦的過度損耗無疑也會對地區未來發展潛力產生不可逆的破壞性影響。同樣,非市場調節的非區域性要素過度流出,也不利于發達地區的經濟發展。區域性要素和非區域性要素需要合理的配置,發達地區非區域性要素的過度流出必然導致區域性要素的生產效率無法達至生產可能性邊界,因此其生產效率和經濟結構就會都存在失衡問題。可見,非市場調節的非區域性要素流動,并不能實現地區經濟的可持續發展,反而強化了區域間的發展差異以及結構性矛盾。因此,新古典理論強調市場機制下的要素自由流動足以自發保障均衡發展,顯然與現實經濟相互沖突。任何地區經濟的可持續發展必然需要區域性要素與非區域性要素間科學、合理的配置,這進一步論證了區域間的不平衡發展是客觀存在的,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必然結果。
區域經濟發展的本質是以區域性要素稟賦為基礎,充分考慮區域性要素與非區域性要素的相互匹配,從而形成科學、合理的經濟秩序。在這種經濟秩序下,經濟發展的內在動力實際上就源于區域性要素與非區域性要素配置效率的提升。這種配置效率提升,既形成于特定生產過程中區域性要素與非區域性要素各自生產效率的提升,同時也形成于區域性要素與非區域性要素配置的調整和優化。前者是“技術型效率”提升,主要表現為區域經濟總量的增加;后者則是“結構型效率”提升,不僅帶來經濟總量的增加,同時也會引致經濟結構變化。需要指出的是,特定區域的區域性要素稟賦并非是固定不變的。一方面,區域性要素會在生產活動中不斷地實現自我變化、自我累積;而另一方面,隨著現代科學技術和高速運輸工具的發展,越來越多的區域性要素也具備了空間流動性。這既有借助現代運輸工具實現的現實空間轉移,也有借助科學技術實現的虛擬空間轉移(如信息技術下的要素“跨空間”共享)。這些都表明,區域性要素的種類和數量是不斷變化的。從這個角度上說,要素稟賦決定了社會生產,而社會生產也對要素稟賦產生著深刻影響,并逐漸形成了經濟發展的新條件和新基礎。因此,區域經濟發展的基礎和模式不是既定不變的,區域性要素與非區域性要素的配置優化本身是一種動態過程。即便特定時期內,要素的優化配置對經濟發展起到了積極作用,但隨著要素稟賦的不斷累積變化,如果不能及時進行資源的再配置、發展模式的再調整,那么曾經有效的發展模式也可能走向經濟的反面,成為區域經濟發展的障礙。因此,隨著要素的動態累積,要素稟賦及其配置內容和性質的變化決定了區域經濟結構演化和發展的方向。這隨之成為區域經濟發展的新動力,不僅促進了區域經濟增長,同時也決定了經濟結構的不斷調整。
如果是區域性要素稟賦的空間差異性決定了不同區域間不存在單一的成功發展模式,那么區域性要素稟賦的動態累積變化,則決定了現實經濟實踐中不存在永逸不變的成功發展模式。這種理論判斷也為破解“東亞經濟現象”提供了有力解釋。一般認為,亞洲“四小龍”是發展理論需要解釋的一個十分獨特現象。然而新古典理論卻無法有效解釋兩個問題。一是要素投入和累積是否為東亞經濟發展的決定性因素。新古典理論突出強調要素投入和累積在經濟增長中的重要地位,因此新古典理論認為國際資本的大量轉入是東亞經濟發展的根源所在。然而,很多東亞問題學者的研究結果卻表明,經濟奇跡期間東亞國家(地區)全要素生產率居于世界全要素生產率上升最快級別,其對經濟增長貢獻遠超資本累積的增長貢獻率。如Diego Restuccia and Richard Rogerson(2013)研究認為,“東亞經濟奇跡”期間東亞國家(地區)的經濟增長至少一半貢獻來源于全要素生產率提高,而非資本積累作用。二是東亞為何存在嚴重的差異化發展問題。“四小龍”與印尼、菲律賓、馬來西亞等國家同處東亞地區,區位條件和發展環境非常相近,但這些國家的經濟發展水平卻參差不齊,不僅在增長速度上,而且在經濟結構、收入水平、社會福利等各方面都有很大差距,這就使得新古典理論收斂均衡的發展觀點難以成立。正如本文所說,經濟發展的動力源于區域性要素與非區域性要素配置效率的提升,要素稟賦及其配置內容和性質的變化決定了區域經濟結構演化和發展的方向。從東亞發展實踐上看,在第三次產業轉移初始階段,東亞地區依托自身要素稟賦優勢,積極融入國際貿易和分工體系,承接了以勞動密集和資本密集型為主的產業體系,這種要素配置和經濟結構與當時東亞地區的要素稟賦需求相互一致,因此技術型效率與結構型效率的共同提升成為東亞經濟發展的強大動力。然而,隨著在全球化進程加快以及國際分工體系的日益深化,東亞地區的區位優勢、產業基礎、人力資本等發展條件逐漸發生了巨大變化,要素再配置對經濟結構調整升級的要求愈加強烈。然而,東亞經濟卻忽視了這種要素稟賦條件的變化,對經濟結構變革的內在要求反應遲滯,最終其固化的經濟發展模式走向了經濟反面,成為東亞經濟發展的障礙并引發為系統性的經濟危機。
生產活動既包含有形要素的投入也包含無形要素的消耗,這是客觀存在的。然而,傳統經濟理論卻以稀缺性為視角,舍棄掉了那些生產中不可或缺的無形要素研究。可以說,傳統經濟學的這種理論局限性其代價是極其高昂的。人類在享受高度發達工業文明的同時,卻面臨著日益尖銳的資源約束、生態環境失衡等各種矛盾和沖突。事實上,即便新古典理論為我國上世紀七十年代政策糾偏和改革開放鋪平了理論道路,但我國學者也從中國改革發展實踐出發,開始深刻反思了傳統經濟理論的這種局限性。在中國改革開放的偉大實踐中,我國政府和學者逐漸認識到,中國的改革發展絕不是超越歷史、超越社會、超越政治、超越生態的純經濟問題,并由此從更廣泛、更貼近現實的視野思考中國特色發展理論區別于西方發展理論的重大理論和現實道路。尤其是黨的十八大以來,基于中國發展實踐,我國正式提出了政治、經濟、社會、生態和文化五位一體高質量發展理念,形成了以“兩山論”為核心價值的習近平新時代生態文明思想,這不僅是我們黨的重大理論和實踐創新,同時也是對生產要素科學內涵的高度概括和總結。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說“保護生態環境就是保護生產力、改善生態環境就是發展生產力④”,這深刻闡明了生態環境等無形要素與生產活動之間的內在關系。有形要素的高效利用可以帶來發達的工業文明,而無形要素的優化使用則必然是發達的生態文明。雖然生態文明是工業文明發展更高階段的產物,但沒有生態文明支撐的工業文明則是不可持續的短暫文明。生態文明與工業文明同樣發達是高質量發展的內在邏輯和具體表現。從這個角度上說,充分考慮生態環境等無形要素在生產活動中的作用和價值,這是構建高質量現代化經濟體系的必然要求。然而需要提出的是,如何科學、合理地量化無形要素參與生產活動的價值實現,無疑這也為我國特色發展理論確定了未來研究方向和明確了具體任務,也必然是未來發展理論中國化的重要創新所在。
區域性要素稟賦的空間差異不僅決定了區域間不平衡發展的基礎,同時也決定了區域間不同的發展模式和差異性的發展道路。區域發展的本質是各區域經濟自身的可持續發展以及發展成果的最大化,這為我們進一步理解我國新時代社會主要矛盾提供了有力依據。十九大明確提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我國社會主要矛盾已經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發展之間的矛盾。”這種社會主要矛盾轉變的重大論斷,不僅是對我國現階段具體國情和發展階段特征的綜合論斷,同時也對我國區域不平衡發展問題進行了高度的總結和概括。因此,如何解決我國區域發展差異,實現區域平衡和充分發展,也正成為我國學者關注的核心問題。然而,從平衡發展問題研究的思路和對策上看,目前國內許多相關研究都是旨在實現縮小區域發展差異,進而最終實現不同區域間發展水平的一致性和均衡性。顯然,這與區域發展的本質規律是沖突的。事實上,區域經濟發展的本質是以區域性要素稟賦為基礎,充分考慮區域性要素與非區域性要素的相互匹配,從而形成科學、合理的經濟秩序,這實際上也即是區域平衡發展的標準。從這個角度上說,我國社會主要矛盾在區域發展上的不平衡,并不是指我國各地區經濟增長總量的絕對不平衡,而是目前我國各地區在發展過程中科學開發利用其區域性要素稟賦的水平和能力的不平衡,以及區域發展模式與其區域性要素稟賦適配程度的不平衡;而我國社會主要矛盾在區域發展上的不充分,則是我國各地區經濟增長的來源更多是要素的粗放式投入,其增長空間已經在不斷縮小,亟待依托區域性要素與非區域性要素配置效率改善為核心的整體經濟結構轉型,進而充分提高各地區要素配置效率、實現可持續的高質量內生發展。可以說,任何脫離區域發展本質規律的“經濟總量一致性”區域平衡發展,必然會惡化地區間的經濟結構并過度損耗地區未來的發展潛力。試圖追求各區域間經濟的絕對平衡發展是不現實的,也是難以實現的。
要素配置優化、增長動力轉換、經濟結構變革,三者內在的邏輯也為我國深化改革提供了有力的理論支撐。黨的十九大報告明確提出“我國經濟正處在轉變發展方式、優化經濟結構、轉換增長動力的攻關期,…,必須以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為主線,…優化要素配置,推動產業結構升級”。事實上,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我國審慎評估國內外經濟形勢進而提出改革開放政策。實踐證明,中國的改革是成功的。在這場改革大潮中,我國也形成了極具特色的中國發展模式。這種發展模式,無論是對經濟發展理論本身,還是對落后國家的實踐借鑒而言,都注入了新經驗、新道路,也日益成為發展經濟學關注和研究的熱點。事實上,中國發展模式的成功,究其本質是這種模式符合了中國發展實際,充分考慮了當時我國資源稟賦比較優勢以及產業的發展基礎,優化了要素配置從而形成了科學、合理的經濟秩序,保證了我國技術型和結構型效率的提升。改革開放四十多年來,我國各地區都實現了經濟的快速增長、發展質量明顯提升,這不僅是我國優化資源配置的結果,同時也是深度影響我國要素稟賦賦存形式和狀態的過程。在這種過程中,我國要素稟賦條件、比較優勢、發展基礎、發展環境都發生了巨大變化,生產要素配置的結構性矛盾也開始日益凸顯,這就要求我們必須積極應變,全面深化改革,依據新的稟賦條件重新調整發展模式,重新優化資源配置,并在新一輪的要素配置過程中培育經濟增長的新動力,實現更高質量的新發展。區域經濟發展動力的本質分析以及要素配置動態優化的判斷,這為我國“在新時代繼續把改革開放推向前進”提供了有力的理論支撐。可以說,依據新的要素稟賦的變化,重新優化資源配置,調整經濟發展模式,在新一輪的要素配置和再配置過程中,培育我國經濟增長新動力,實現經濟增長動力轉換,這是新常態下我國經濟高質量發展不可規避的一個時代命題,也是一個永續命題。
① 林毅夫:《新結構經濟學的理論基礎和發展方向》,武漢:《經濟評論》,2017年第3期,第4頁。
② North D., Economic Performance through Time,AmericanEconomicReview, 1994(5):101-128.
③ Isard Walter. The general theory of local and space-economy.QuarterlyJournalofEconomics, 1949(62):34-57.
④ 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習近平關于社會主義生態文明建設論述摘編》,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7年,第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