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權
李方一又夢見了那些玉蘭花,這是在他看過那片胡楊林后第二次夢見,只是這次的夢他卻有些坦然了。
一個月前,李方一的師傅離職了,做新聞這行的,不是沒良心就是太有良心,沒良心的混不長,有良心的混不好。老張是個好人,也是個好新聞人,06年的時候,他到塔里木實地調查,在大漠黃沙里和當地的護林人熬了兩個多月,報道了塔里木盆地胡楊林遭到的破壞和面臨的險境,引起了社會對保護胡楊林的重視。老張從李方一進公司就開始帶他,那時李方一剛畢業,一股子蠻勁用不完,每天騎個自行車到處跑活,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老張一聽就來氣,一把子呼在他頭上“少胡咧咧,多吃兩碗飯比什么都強。”
話雖說的難聽,但三年來老張每次出外差或者學習卻都帶著他,該教的都教了,也沒藏著掖著。但是老張走了,被氣走的,雜志業不景氣,組長讓他跟娛樂新聞,他撂挑子不干了。走的時候跟李方一說:“看過胡楊林嗎?胡楊樹,活著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朽,而且胡楊的淚,是流不干的,有時間去看看”。“好的,師傅”,面對師傅的離職,李方一有些悵然的失落。
老張走后沒幾天,李方一家里來電話說奶奶快不行了,讓他回家。夜里,不知為何他夢起了奶奶院旁的那些玉蘭花,夢見奶奶正拿著拐杖要打他,李方一不由一驚醒了。回想起參加工作以來,他已經三年沒回過家了,不禁有些自責來。畢業時家里想讓他回家考個公務員,家里人相互之間也能有個照應,他卻鼻孔朝著天,說什么才不要捧著個鐵飯碗空洞一生,世界這么大,他要去看看。然后便是些老生常談的場景,撕破了臉皮誰也不好意思先低頭,結局就是這么多年他都沒有回家過年。
李方一是奶奶帶大的,小時候他們住在鄉政府大院里,鄉政府是一座白色的兩層小樓,紅的瓦,白墻邊上貼了綠的磚。樓旁有幾株白玉蘭,從奶奶家的院墻往外看,正好能看見花冠,每到三四月份,玉蘭便開始開花,然后李方一就會搬個凳子坐在院子里開始等,等花落下來,春風一吹,落一院子的花瓣。奶奶就會帶著他把花瓣拾起,碾出汁兒,和著蜂蜜和粳米熬成粥給他喝,說是可以止咳化濁,預防支氣管炎。世事無常,奶奶卻是因為長期的支氣管炎引發的肺病將要走了。
李方一到家的時候,看見了那幾株玉蘭樹,8月玉蘭早已開敗,只剩一樹綠油油的葉。晚上給奶奶守夜,老家蚊子多,南方小鎮的濕熱混著紙錢燒盡的燥,烘得李方一的腦袋發懵,昏沉間,看著燒了一半的蠟燭,不知為何,他突然想到了老張臨走時和他說的話,不由得想去看看胡楊林到底是什么樣子。給奶奶送過葬入土為安后,李方一有些不好意思的搓著手,“爸,對不起,這些年……”“別說了,我和你奶奶不怪你,你有你的想法,如果認為對,那就去做吧!”父親嘆了口氣,沒再多說什么。
李方一上路了,到塔里木的時候是已是傍晚。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漫天的黃沙中,是胡楊林。在灰蒙的天空下,胡楊林黃得刺眼。不知道為什么,李方一卻很平靜,沒有驚喜,沒有寬慰,很平靜。護林人說要載他去葫蘆島,那兒有長在水里的紅胡楊,稀罕的很。車胎壓進軟綿的沙地,李方一的心卻撲棱起來。到湖邊時,太陽已經快落山了,金黃的余暉灑在那片胡楊林上,也撒在湖面上,看著水中的倒影,李方一不由泯住了嘴巴,不知為何眼淚已充滿淚框,然而,他的目光卻越來越堅定,望向平鏡的湖面和遙遠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