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人博
張晉藩先生早期的兩部著作是指1963年出版的《中國國家與法權歷史講義》、1981年出版的《中國法制史》第1卷(以下簡稱《講義》和“第1卷”)。
先說《講義》。該書是1949年以后有關中國法制史學科的第一部正式教科書,它不但是中國人民大學的法學教學用書,也是其他法律院系使用的教材。從上個世紀60年代開始直到70年代末,它在中國法學的教學和研究中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在當時中國“全盤蘇化”的背景下,能出現一部純粹標有“中國”字樣的中國法史教科書本身就是一個重要事件。
該書在文本結構上改變了同類蘇聯教科書中的歷史概況、階級結構、國家制度、法律制度的“四段論”,建構起以法律制度為主軸,關聯經濟基礎、社會結構、政治背景的新文本結構。這一結構的優越性在于:立足于中國傳統,從而構建出既不同于舊中國的法律史學,又不同于蘇聯的“國家與法權歷史”的敘事方式。該書側重于法律制度的講述,顛覆了蘇聯“以國家制度為主,以法律制度為輔”的文本構造。該書雖然也堅持階級分析方法,但也在這一方法下,自覺運用歷史分析,而且貫穿始終。在階級決定論主宰中國人文社科所有領域的時期,歷史分析方法的運用就不只是一種眼界,更是一種勇氣。在研究對象上,該書主張中國法律史研究的對象是中國社會各個歷史發展階段上國家與法的特有規律和一般規律。“特有”二字是個洞見,這既與歷史學、國家與法的理論這類學科區分開來,更是暗示了要尊重中國不同于蘇聯的歷史,不能把蘇聯的歷史分析模式硬套在中國歷史身上。該書強調法律的繼承性。作者申明,法律的階級性不能排斥繼承性,同時也提醒讀者,承認法律的繼承性并不是要求復活舊法,而是找出可以被繼承、被改造為后繼社會有用的因子。這個具有膽識的觀點貫穿了講義的各個章節。
以上可概括為兩點:第一,該書在國家與法的名義下,暗含了中國性的表達;第二,該書代表了1949年以后中國法制史這一學科的初創形態。
第1卷出版之時,我是西南政法學院法律專業的一個二年級學生。中國法制史的課程剛剛結束。現在還記得讀到該書的那種興奮之情。像我這個年紀喜歡理論法學的人,大學時代很少有人不知道這本書的。不少學子是因為受到這本書的影響走上了中國法制史這條學術之路。
該書從體系、結構、方法、內容各個方面都奠定了以后中國法制史學發展的基礎。該書與《講義》有著直接的承續關系,也是對《講義》的拓展、深化,當然也包含了創新。這是1949年以后第一次使用了“中國法制史”這一名稱。中國人特別重視“正名”。孔子就說,“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名稱關系一個學科的結構、體系是否合理、科學。由此開始,中國法律史學沿用這個名稱至今未變。該書在研究對象上不再像《講義》那樣,而是直接表述為“以歷史上的法律制度為中心”,使法律制度史成為真正的獨立學科體系。傳統的中國法律史學研究有個突出特點:史料有余,方法不足。該書通過運用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的方法論克服了這一缺陷。這一方法既以法律制度為主軸,又結合與法律制度有內在關聯的政治關系、經濟結構、文化傳統等動態性因素。引用別人的一句話來概括就是:“該書的最大特點就是沒有引用一句馬克思主義原著,但卻貫穿了馬克思主義觀點和方法。”該書首次對傳統的中華法系討論進行了自己的思考,并得出初步結論。其中,“家族法是整個法律體系中的重要部分”這一觀點具有前瞻性,后來的家族法研究的勃興與這個觀點有著直接或間接的關系。
該書倡導“觀今宜鑒古,無古不成今”,并以此為綱領展開了“歷史鏡鑒”問題的研究,并提出了在今天仍有巨大意義的觀點:盛世與法治、改制與更法、禮樂刑政綜合治理、法治與治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