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湖北·沈嘉柯

村上春樹
村上春樹崇拜卡佛。這是個美國作家,短篇小說寫得特別好。
卡佛看似溫柔,寫的故事里全是苦澀,特別苦澀,他有文學夢想,渴望成為作家,但一直沒出名,小說也賣不掉。多年后,他回憶自己的前半生,沒錢成家立業。成家后,孩子在哭,老婆要養,他說自己“寫作時候屁股下的椅子隨時會抽走”。
這樣的處境,我相信很多作家同行都有體會。我也被很多人問起,哪里來的時間寫東西?生活充滿焦頭爛額的瑣碎,時間對誰都是不夠用的,稀少的。一日三餐,買菜、做飯、洗澡、收拾物品、照顧孩子,工作要花時間賺錢,合作商的爭執,路上的堵車,不被理解的痛苦,外界亂七糟八的惡意干擾。因此,寫作就是見縫插針,竭力凝聚心神去完成的事情。
世界上從來沒有完美的書房會讓一個作家毫無壓力愜意地寫出大作。只看到榮耀和名利的人,當然不配擁有寫作的幸福。生活太沉重。卡佛成名后的錢奉獻給老婆揮霍,所以用奇崛視角的溫情來治愈。
卡佛的名篇《大教堂》,寫的就是一個極為辛酸溫情的故事。主人公家來了一個盲人朋友,盲人喪妻,遠道而來探訪死去妻子的親屬,順便在小說里的“我”家借宿過夜,主客三人閑聊打發時間。
事實上,他對這個盲人懷有疑惑和防范之心,因為他的妻子曾經跟一個軍官有過一段無結果的戀情。他的妻子自殺沒成功,后來將苦衷都傾訴給了那個盲人。當往事因為盲人的出現而被翻出來重提,作家感到不快。
后來,他們聊到了大教堂。盲人看不見這個世界,又怎么知道大教堂的真實模樣呢?這個盲人承認的確不知道,提出由男主人來給他描述。可是無論男主人怎么形容比喻,都無法讓大教堂的樣子真正出現在盲者的腦海里。最后盲客提出了一個建議,不如來畫吧。
盲人的手指騎在男主人的手背上,要求男主人閉上眼睛去畫。盲人跟隨著他的動作,在紙上,一起勾勒著大教堂的形狀。漸漸的,男主人“覺得自己無拘無束,什么東西也包裹不住我了”。
因為他擺脫了口頭描繪的艱難束縛,回到了事物本身的共同體察。人類情感意識的傳遞送出,一顰一笑,一個手勢,一個動作,其實更加吻合我們的天性本能。身在,情在。人類痛苦之極時,言語會失效,擁抱親吻,依靠在肩頭流淚,卻可安撫備受折磨的心。
卡佛的《好事一小件》,獲得了1983年的歐·亨利小說獎第一名。故事里,一對夫妻安和霍華德,定了蛋糕給孩子過生日。不幸的意外來臨,兒子被車撞了,司機逃逸。
兒子被撞后,居然還貌似沒事,回家了。結果沒多久出現癥狀,昏迷了。送到醫院,醫生說只是休克,兩口子心急火燎,盼望著奇跡。悲傷的是,孩子還是去世了。在這悲慘命運中,他們忘記了生日蛋糕這件小事。面包師卻沒忘,一直打電話問他們到底還要不要蛋糕了。夫妻倆崩潰了,趕去面包店。面包師得知情況后,讓他們吃剛烤出來的熱面包圈。
在喪子的痛苦中,這對夫妻吃著熱乎乎的面包,不知所云地瞎聊,這是人生中剩余的一點溫暖安慰,微弱無比,無可奈何。人總要做點什么,來抵御這無限悲哀。
看過卡佛的小說,我就明白村上春樹為什么崇拜他了。卡佛太走心了。不過卡佛的小說這么慈悲,在中國流行不起來,他們會把這些真實痛苦中蘊含溫情的文字貶低為雞湯,就像他們貶低村上春樹是小資一樣。卡佛有本書叫《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么》。看到這個名字,估計稍微文青點的讀者就會想起村上春樹那本《當我們跑步時,我們在談論什么》。
村上春樹的大部分小說,也是在做同樣的事情,致力于化解人內心的孤獨與恐懼。
以前看過村上春樹的一本短篇小說集《列克星敦的幽靈》,里面有個故事《第七位男士》。講述的內容為,“我”是在S縣海邊一個鎮上長大的。幼年有個特別要好的伙伴K,就住在“我”家附近,比他低一年級。他們一塊兒上學,放學回來也總是一塊兒玩,可以說親如兄弟。
但是,那年九月,他們住的地方來了一場強臺風。當他們一起去海邊游泳,好友K被巨浪卷走了。主人公目睹到這一幕,嚇得動彈不得,即便時隔多年,仍然陷入了深深的恐懼中,總是想起死去的好友出現在海水中,隱約的透明冰冷的臉。本來特喜歡游泳也不去了,乘船也免了,坐飛機出國也不曾有過。
五十多歲的主人公,仍然無法把自己即將在哪里淹死的場景從腦際抹除。那種黯然神傷的預感,仿佛夢中K的手一樣抓著“我”的意識不放。還會一直做噩夢,永遠不敢靠近海,也不接受與海相關的事物。
直到主人公在一個春天,重回K被卷走的海岸。把所有少年時代的記憶都找回來,看著早逝的好友曾經的繪畫,還有故鄉的風景,強忍著恐懼,去靠近海邊,去觀看海浪,有一種什么靜靜地滲入他的身心。他不再畏懼海浪了。
最后主人公說:“我在想,我們人生中真正可怕的不是恐懼本身,恐怖的確在那里……它以各種各樣的形式出現,有時將我們壓倒。但比什么都恐怖的,則是在恐怖面前背過身去,閉上眼睛。這樣,我們勢必把自己心中最為貴重的東西轉讓給什么。”
村上春樹的這種溫情釋懷的味道,跟卡佛如出一轍。只不過,村上春樹太啰嗦,他有時間,又比較節制自己的生活,喜歡把短篇小說的小靈感,做成大蛋糕,拖成漫長的長篇。而卡佛沒時間,還有個需要他用金錢填補空虛的太太,全部時間都在寫短篇小說。
大多數人把溫情的故事貶低為雞湯,強迫自己痛苦地閱讀,并美其名曰深刻,其實恰恰是一種逃避深刻的行為。通過附庸“名頭”而博取優越感,俗稱自欺欺人。閱讀不是為了他人,深刻不屬于文學,深刻是借助文學的眼睛和皮膚,感受到生活本身的哀痛,而內心深處或多或少涌出對不幸者的一點溫暖呵護。
文學所追求的,就是精確地表達出我們模糊混沌的感受。像有眼睛的人,帶領盲人“看見”大教堂一樣。
說回村上春樹和卡佛吧,其實他們之間發生過交集。因為這種崇拜,村上春樹偕同太太,一起跑到美國拜訪自己的文學偶像。就像所有的粉絲和愛豆的關系一樣,村上春樹也是激動的不得了。其實那個時候村上春樹自己也已經是出名的作家了。但他沒有告訴卡佛這一點,而是作為一個翻譯家拜會卡佛。
卡佛說,以后會去日本,回訪村上春樹,這令村上春樹受寵若驚。村上春樹看見自己的偶像體型龐大,回國就訂購了一張超大的床,預備著接駕偶像。可惜他沒等到卡佛駕臨,因為卡佛幾年后就死了。卡佛成名之后,揮霍金錢沉迷煙酒,死于肺癌。
這就是卡佛的魅力,從強烈到黯然,再到燃燒光熱,他的小說淡淡地承認一切發生均屬命運,仔細凝視,并流露出痛苦而悲憫的目光。

卡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