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果

必須承認,當初下嫁給喬安國,就是貪圖了他的英俊和實用。我家是正宗的書香門第,弟弟妹妹都是非富即貴。我中專畢業后就進國企當了會計,老公喬安國不過就是一個普通工人,一家兄弟姐妹六個,還有一個需要全家養活的聾啞弟弟。婚后,我和他一大家子擠住在一起,日子過得雞飛狗跳。直到兒子出生后,我爸媽實在不忍心,讓我搬回了娘家。
喬安國是家中長子,做得一手好飯,而且收拾家務堪稱專業。漸漸地喬安國就成了我們家的超級保姆,大家心安理得地支使他做各種家務。他的任勞任怨讓我們過得和睦溫馨,但唯獨一件事讓我不快,那就是喬安國對他那個窮家的牽掛。今天他媽病了,明天弟弟結婚,后天妹妹出嫁,大后天那個殘疾弟弟又出事了等等,總之那個家就像一團亂麻,剪不斷,理還亂。剛搬離婆婆家那會兒,逢年過節我還回去一趟,可是隨著一次次話不投機,我索性一年也難得回去一次。
日子久了,對于喬安國偷偷攢私房錢貼補家里這件事,我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嫁給喬安國,別人看著不般配,但我樂在其中,至少在這場婚姻里,我可以因為優越而任性。
爸媽年紀漸長之后,生病住院的次數多了起來。父母每次生病,弟弟妹妹都是只出錢不出力,全是喬安國無怨無悔地陪護。
2016年爸爸病逝,他纏綿病榻4年,全程都是喬安國照顧,我和弟妹三人樂得當甩手掌柜。爸爸臨終前留給我一句話:“對小喬好點,咱家都欠他的。”爸爸走后,媽媽的身體每況愈下,片刻離不開人,我累得腰酸背疼,喬安國便接過了照顧媽媽的重任。2017年媽媽離世時,立了遺囑,把她全部的財產和住的這套房子給了喬安國。去世之前,媽媽含著眼淚,對我們姊妹仨說:“我和你爸其實很失敗,你們三個都頂不到小喬一個……”然后,握著喬安國的手,閉上了眼睛。對此弟弟妹妹包括我,非常不忿。喬安國靠著這一招,贏得了房產和爸媽將近30萬元的存款,也算是他這個窮小子的人生逆襲了。
爸媽走后,我家弟妹越來越像使喚傭人一樣對待喬安國:“姐夫,我想吃鲅魚餃子啦。”“姐夫,饞你做的油豆燉排骨了。”我把爸媽留下的30萬直接存在了我的名下。我怕他背著我去幫襯他家過得并不富裕的弟弟妹妹們。我爸媽去世后,喬安國沒了負擔,開始照顧他高壽的老媽,跟兄弟姐妹頻繁聚會。
人有旦夕禍福,無論如何沒有想到生活極其精細的我,在年度體檢中被確診為淋巴癌中期。我當時慌亂地坐在了醫院的地上,給喬安國打電話。喬安國輕車熟路地幫我聯系醫生,安排了住院,排上了手術日期——這幾年,他凈跟醫院打交道了。
一切就緒后,我才想起給弟弟妹妹報告這個壞消息。結果,弟弟在美國出差,妹妹一家三口在海南旅游。他們不約而同地給我往卡里打錢,豪氣地對我說:“姐,你不用擔心錢。”人在病中,錢就是最大的底氣。然而,手術后,我再有底氣也慌成一團。喬安國忙里忙外,端屎端尿二十四小時陪護。結果,三天不到,他的高壓就熬到180。兒子對他爹說:“都什么時候了,還舍命不舍財,請一個護工啊。要是你倆都倒了,我一個人怎么可能照顧得過來。”
這一次,喬安國也動了氣:“你媽那么要面子的人,能忍受護工幫她翻身、接屎接尿啊,這是錢的事嗎!”看著他紫里帶黃的臉色,我心一橫請了護工,命令他必須住院把血壓降下來。喬安國嘴上答應了,告訴我他回家去拿一些東西。可是,他剛出門不到五分鐘,他家里的那個微信群就炸鍋了。我雖在群里,但一年也講不上兩句話,凈圍觀他們兄弟姐妹天天早安晚安,曬各種家常菜、自拍圖。那天,他們紛紛@我,七嘴八舌:“大嫂,病了也不告訴我,真是不拿我當自家家人。”“大嫂,想吃啥,我一會兒過去帶給你。”“大嫂,才知道你病了,今晚我陪護”……還不等我一一回復,小姑子已經第一個沖進了病房,她單位就在離醫院不到二百米的地方。
進屋一看見我,小姑子的眼睛就紅了:“大嫂,這么大的事,你居然讓俺哥瞞著我們。要不是俺哥也病了,我們還沒事人一樣在家里傻吃傻喝呢。”我內心一熱。這個快言快語的小姑子像一陣風,話沒說幾句就出去了,再回來時,手里拿著新買的床單枕巾,一一幫我換上:“大嫂,我知道你愛干凈。”然后,又把柜子里的飯盒筷子都拿出來,重新洗了一遍,嘴里還抱怨著:“俺哥干這活兒就是不行。”不一會兒,三個小叔子和二小姑子及他們各自的妻子、老公全來了,七嘴八舌地討論我應該吃什么,討論晚上誰留下來陪護,聲討我拿他們當外人……
他們家人就是有這種能力,所到之處充滿著煙火氣。幾番討論過后,做公交調度的二小叔子迅速地制定了一個值班表,發在了家庭微信群里。除了聾啞的三弟外,其他兩個弟弟、弟妹和妹妹、妹夫都在陪護的值班表上,包括家里誰買菜誰做飯,幾點交接班,都安排得頭頭是道。二小叔子在群里說:“像以前一樣,能請年假的請年假,請不下來假的,自行協調白班和夜班。”
就這樣,喬安國的兄弟姐妹們行動起來了,每天銜接有序地來醫院陪護,每次帶來的飯菜都精心搭配,知道我愛干凈,床單枕套一天一換,怕我悲觀,他們不是教我看抖音,就是給我念網上的小段子……
同房的病友羨慕地說:“現在居然還有這么團結的大家子。”而我的內心既溫暖又慚愧。這是我自結婚以來,第一次與他們如此近距離地相處,也是我第一次知道,他們互相之間愛得那么火熱。喬安國只是急性高血壓,住院一天后,醫生給開了安眠藥,飽睡了一夜,血壓平穩下來。
人在病中,心思細膩敏感,我秒懂了喬安國對那個窮家的熱忱與全身心的付出。小姑子一提及哥哥生病了,眼淚就像自來水一樣,告訴我自己上學時,大哥怕她因為家里窮而自卑,總是給她錢。有一次去看她,把兜里的錢全給了她,自己一路從鄭州搭便車回到大連。三小叔子娶妻時,沒有錢買房,娘家父母堅決不同意。喬安國就帶著弟弟妹妹,把父母家的小院子翻了新,圍了柵欄,挖出一個養魚池,種上了花和葡萄,對人家父母說:“我們家雖然沒有錢,但我們家有人。弟妹嫁給我們家,你就相當于多了五個孩子。”
這份實誠,最終打動了弟妹的父母,而喬安國當初這么說的,后來也是這么兌現的。弟妹爸媽家的大事小情,他們五個悉數到場,生生把別人爸媽,變成了自己的父母。而聽說我病了,弟妹的爸媽幾乎天天都來,大老遠地倒三遍公交車,就為來看一眼。我幾次勸阻他們,大媽卻說:“人生病了,最愛想爸媽,他們都不在了,我們就天天替他們來看看你。”這樣的人和事,陪著我打發住院時光,讓我每每疼痛、灰心、絕望時,都會從心底生出活下去的希望。
我自己的弟弟妹妹呢?弟弟自給了錢之后,都沒再過問我術后的情況,仿佛我得的不是癌癥,而是感冒。海南旅游的妹妹為我在網上訂了鮮花,每天早晨八點準時送到病房。旅游回來,來醫院看了我一次,見喬安國兄妹排班那么嚴謹,無比放心地對我說:“姐,他們家人就是時間不值錢,你缺錢就吱聲。”從來到走,她一直戴著厚厚的口罩和手套,跟我保持著半米的距離,裝備得像是來探望一個新冠肺炎患者。
術后第六天,我的后背突然鼓起一個拳頭大小的包,疼到窒息,我覺得自己可能來日不多了。而主治醫生正在北京出差,聽說我的情況后連夜往回趕。醫生凌晨六點到大連,我七點被推進手術室。喬安國的弟弟妹妹齊刷刷地站在手術室門口,兩個小姑子眼睛紅得像兔子一樣。
馬上要進手術室時,喬安國握著我的手,對我說:“別怕,我和弟弟妹妹都在外面陪你。等你出來了,給你包你最愛吃的三鮮餛飩。”
如若從前,我會嘲諷他就知道吃。可是此時此刻,我終于明白,他像寵愛孩子一樣寵愛著我,一頓好吃的,是他五十幾歲的人生里,一直在用的撫慰家人的方式。
劫后余生,我后背鼓起的包原來是因為動脈破裂,如果再晚半個小時,我可能就沒了性命。出了手術室的我,剛剛蘇醒,看著他們抱作一團哭成淚人,我問自己:我何德何能,值得被他們這么發自肺腑地關懷?我生長了多年的自私高冷,就這樣被他們春風化雨融掉了。
一個半月后,我出院了。出院的我跟喬安國每個周末都去菜場買一堆菜,我倆開始召喚弟弟妹妹們,包括我的弟弟妹妹,一起回家吃飯。喬安國的弟弟妹妹們進屋,換完衣服就進廚房,張羅一桌飯菜就跟搭個積木一樣地默契神速。看著他們在煎炒烹炸里聊天,為又漲了幾十元的工資喝到半醉,我不再厭棄,而是樂在其中。
我在大病一場之后“性情大變”,開始關心糧食蔬菜,開始“插手”弟弟妹妹的生活,希望用喬安國式的濃濃親情,焐熱我那高知高冷的弟弟妹妹,讓他們此后余生相依相伴。
人生海海,能決定你這輩子悲喜的,不過身邊七八個人。我一度嫌棄老公的小市民親戚,但緊要關頭,還是這些親人赤誠熱烈地守護,給了我生生不息的支持和鼓勵。總是在繁華落盡,我們才能明白,比物質更重要的,唯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