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樂強
摘要:基于當今世界潮流和時代發展大勢,全面理解當代資本主義的新自由主義轉向和發展歷程,系統反思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思潮的理論得失,建構全球化時代的資本邏輯批判理論,是新時代提出的重大課題。要完成這一重任,在理論范式上,必須重新回到政治經濟學批判,深入推動對當代資本主義內在矛盾和資本邏輯的總體批判;在斗爭主體上,必須重新回到馬克思的階級范式,重塑階級斗爭邏輯;在行動策略上,必須重新回到政黨政治,全面踐行馬克思和列寧的政治遺產。
關鍵詞:全球化;資本邏輯;新自由主義;政治經濟學批判;社會矛盾
DOI編碼:10.19667/j.cnki.cn23-1070/c.2020.06.005
習近平總書記將全球化歷程劃分為三個階段:殖民擴張和世界市場形成階段、兩個平行世界市場階段和當代經濟全球化階段。我們今天所講的經濟全球化發端于20世紀70年代末,快速發展于冷戰結束之后。可以說,經濟“全球化3.0”在某種程度上是西方發達資本主義國家主導下的全球化。馬克思說:“任務本身,只有在解決它的物質條件已經存在或者至少是在生成過程中的時候,才會產生。”經過幾十年的發展演變,新自由主義和當代資本主義似乎又走到了一個新的拐點:起初被當作“治病良藥”的新自由主義引發了當代資本主義世界的金融危機,導致經濟“大衰退”;起初極力推動全球化的西方大國現在卻走向了自己的反面,極力推行貿易保護主義和逆全球化;起初忙于主導規則和“建群”的少數西方國家現在卻反過來忙于破壞規則和“退群”;起初已經完成工業化的少數西方國家熱衷于將中低端產業轉移到國外,現在卻反過來妄圖將產業從全球化分工中抽離出來,“再工業化”;等等。馬克思說:“對人類生活形式的思索,從而對這些形式的科學分析,總是采取同實際發展相反的道路。這種思索是從事后開始的,就是說,是從發展過程的完成的結果開始的。”置身新時代的歷史方位,面對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從“后思索法”出發,基于當今世界潮流和時代發展大勢,全面準確理解當代資本主義的新自由主義轉向和發展歷程、反思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思潮的理論得失、建構全球化時代的資本邏輯批判理論的時機已日趨成熟。
一
在馬克思生活的時代,英國是當時世界上最發達的資本主義國家,而世界歷史也正處于殖民擴張和世界市場形成階段。因此,在創作《資本論》時,馬克思以英國資本主義為理想模型,分析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本質、運動規律及其發展趨勢。這些分析,即使在今天看來,依然具有不可替代的當代價值。不過,如恩格斯所言:“我們的理論是發展的理論,而不是必須背得爛熟并機械地加以重復的教條。”今天,世界格局、世界歷史所處的發展階段和資本主義社會形態本身都發生了歷史巨變,當代學者有責任有義務基于新的時代特征來發展馬克思的資本邏輯批判理論。
就此而言,當代西方學者所做的種種努力是值得肯定的。然而,由于立場、方法和分析框架等方面的限制,他們未能真正完成這一時代重任。空間、生態、女權、身份政治、生命政治、文化和意識形態批判等固然可以揭示資本邏輯在具體領域中的表現,但卻無法從總體上詮釋“全球化3.0”時代資本運行的總體機制;皮凱蒂的《21世紀資本論》固然揭示了全球財富分配嚴重不平等和當代資本主義貧富差距日益加劇的殘酷事實,但卻沒有從根本上揭示這些不平等產生的終極根源;美國“社會積累結構”學派和法國調節學派將制度分析引入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之中,提出了富有創造性的積累模式和調節模式理論,但由于各國各民族的國情和實際情況不同,與它們相適應的積累模式和調節模式自然也不同,因而不可避免地陷入經驗主義的窠臼之中;世界體系理論從經濟體系、政治體系和世界文明三個大的維度分析了世界歷史的發展演化,其“中心一半邊緣一邊緣”的等級結構框架,雖然可以解釋資本主義軸心國的霸權演變,但卻無法揭示邊緣國家跨越等級結構、向中心區轉變的發展動力及其機制;而所謂帝國理論只不過是基于新自由主義的瘋狂臆想,當前國家權力的強勢崛起則唱響了帝國的最后挽歌。這些都清楚地表明,脫離了政治經濟學批判方法,試圖從總體上揭示當代資本主義的運行機制,還是比較困難的。
面對今天各種眼花繚亂的理論學說,有些左翼學者也開始自我反思,并重新規劃自己的理論任務。他們認為,借助于各種“后一”學方法來發展馬克思主義的做法本身就隱含著這樣一層內涵,即馬克思主義似乎已無法直面當代資本主義了,只有通過各種“后一”學的中介和更新,才能勝任對當代資本主義的批判性研究。實際上,這是有問題的。他們認為,當代西方左翼理論的發展困境恰恰證明,只有“回到政治經濟學批判”,以當代資本邏輯批判為硬核,才能真正踐行共產主義的政治責任,實現左翼的自我救贖。可以說,這一判斷在某種程度上直接切中了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的要害,是非常準確的。但是,問題的關鍵在于,如何沿著政治經濟學批判范式前進?當代左翼學者并沒有給出具體解答。筆者認為,至少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入手:
第一,基于生產力和新的時代特征,實現對全球資本主義生產結構和生產過程的科學解剖。在《資本論》中,馬克思從物質生產過程人手揭示了資本主義生產過程的內在本質,即剩余價值和資本關系的生產和再生產過程,并基于社會生產力的發展形式(協作、內部分工、機器大生產),探討了工場手工業和現代工廠中剩余價值生產的具體形式。面對“全球化3.0”時代,資本的逐利本性依然沒有改變,但資本的積累模式和生產形式已經發生了重大變化。隨著科技革命和生產力的快速發展,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先后經過泰勒制一福特制一后福特制一智能生產,當前全球資本主義生產系統已經遠遠超出了馬克思當年所說的工廠中的有形商品的生產,形成了較為復雜的產業鏈結構,其中工廠中的物質生產過程已經成為整個生產系統和產業價值鏈的最低端。因此,如果再局限于工廠中有形商品的生產過程分析,已經很難把握當代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變化,必須從整體生產系統出發,完整地理解資本主義生產過程的結構性演變和生產關系的動態演化。同時,全球化時代的生產已經遠遠超出了國家和民族界限,實現了生產的全球化、國際化、專業化和精細化,要依據不同的分工類型如垂直分工、水平分工、混合分工等,深入揭示全球產業價值鏈和剩余價值的生產轉移過程。20世紀70年代以來,西方發達資本主義國家憑借資本、科學技術和金融等方面的優勢,不斷搶占價值鏈的高端環節,紛紛將中低端產業轉移到發展中國家,實現了產業結構的深度調整。在這一過程中,它們利用知識產權私有化和技術壟斷等方式不斷從全球化生產中獲取超額租費,并憑借它們在全球產業價值鏈中的主導優勢,不斷從國際生產分工中獲得巨額利潤。因此,要建構全球化時代的資本邏輯批判理論,首先必須將知識生產、技術創新、知識產權壟斷、生產的內部分工和國際分工等因素納入考察范圍,從生產邏輯與資本邏輯辯證統一的高度,實現對全球資本主義生產過程的政治經濟學批判。
其次,金融資本和產業資本、生產和消費之間的矛盾。新自由主義加速了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經濟的金融化、去工業化和空心化趨勢,使資本不斷從實體經濟和生產部門轉移到金融領域,形成了以金融壟斷資本為主導的經濟增長機制,導致金融資本越來越脫離產業資本,形成了以自我為中心的循環市場,這進一步加劇了剩余價值生產總量的有限性與金融資本增殖需求的無限性之間的矛盾。金融資本的全球擴張進一步加劇了世界金融市場的無序性和風險性,加劇了資本主義經濟的賭博性和投機性。在金融壟斷資本的強取豪奪下,全球財富源源不斷地從底層流向上層,越來越快地聚集到少數金融寡頭手中,導致兩極分化日益嚴重、全球貧富差距和南北差距日益加大。為了拉動經濟,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大力發行各種信貸,鼓勵民眾借貸消費,這種建立在虛假購買力之上的經濟體系,進一步導致了信用和借貸消費的過度膨脹,成倍擴大了生產和消費之間的矛盾。在“全球化3.0”的早中期階段,國際金融壟斷資本、跨國企業、產業資本和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等都能從全球化中獲得巨額利益,因此,它們極力鼓吹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甚至加速推動經濟、政治、文化的一體化。然而,發達資本主義國家最終玩火燒身,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引發了嚴重的國際金融危機和經濟危機。結果,國際金融資本遭受重創,歐美國家的經濟泡沫破滅,失業率急劇上升,借貸消費模式破產。再加上大量實體經濟和產業資本外移,經濟空心化已非一日之寒,英美經濟復蘇整體乏力。為了維護自身霸主地位,美國開始逆歷史潮流而動,一方面拋棄自己一貫鼓吹的自由貿易原則,重拾保護主義,使關稅“武器化”,大打“貿易戰”,逆全球化思潮明顯升溫;另一方面,妄圖使實體經濟和產業資本從業已根深蒂固的全球產業鏈和國際分工中抽身出來,重回美國國內,幻想在短時間內“平地起高樓”,重振昔日“世界工廠”的雄風,這不僅違背經濟規律,更缺乏現實可行性。
再次,當代資本主義的社會矛盾和結構性矛盾。新自由主義極力打壓進步左翼政黨和工會組織,工人階級力量受到嚴重削弱,被剝削程度進一步加重,受到產業資本和金融壟斷資本的雙重壓迫,導致1%與99%的對立。2008年金融危機的爆發進一步激化了資本主義國家的社會矛盾和階級矛盾,出現了大規模的抗議運動和罷工潮,進一步演化為治理赤字、民主赤字、信任赤字,政治孤立主義、民粹主義、種族主義、文明沖突論等不斷抬頭。當代資本主義的發展歷程以鐵一般的事實證明,新自由主義決不可能給世界經濟和資本主義體系帶來預想的“福音”,只會導致更為嚴重的危機和困境,新自由主義是沒有出路的!當代資本主義的發展實踐以鐵一般的事實證明,以資本為中心的發展邏輯必然導致日益嚴重的社會矛盾和階級沖突,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的矛盾不是單一的,而是整個資本主義系統的結構性矛盾,用馬克思的話來說,資本主義的限制就是資本本身。整個資本主義發展史以鐵一般的事實證明,不論資本主義采取什么樣的改革措施,不論資本主義發展到何種程度,它都不可能從根本上徹底克服和解決資本主義制度的固有矛盾。只要資本主義還存在,馬克思主義就永遠不會過時,就依然散發著巨大的真理光芒和強大生命力。
最后,國家權力與資本利益、國家力量與國家力量之間的博弈。新自由主義一直鼓吹自由化,反對國家干預。一些左翼思想家以此為基礎提出了民族國家權力退卻的帝國和全球化理論。然而,當前資本主義國家權力的強勢崛起則從根本上宣告了帝國理論的破產,證明去國家化的新自由主義不過是一種海市蜃樓和虛假幻象。有什么樣的經濟基礎,就有什么樣的上層建筑。資本主義國家在本質上就是服務于資本利益的。當發達國家和資本集團不斷從全球化和自由市場中獲得巨額利益時,國家權力以一種較為隱性的方式為資本利益提供強大后盾,而當資本利益受挫時,國家權力就開始顯性崛起;發達資本主義國家順風順水時,就鼓吹自由貿易,受挫時就開始任性妄為,制造貿易摩擦。金融危機爆發后,歐美國家對內為各種大資本集團提供財力、政策和權力保護;對外進行武力干涉,到處進行“人道主義”轟炸和意識形態演變,制造動亂,轉嫁危機,導致全球地區熱點此起彼伏,霸權主義和強權政治不斷上升,地緣政治博弈明顯加重,國際安全和全球政治秩序面臨新的挑戰。此外,面對危機后新興市場和發展中國家的群體性崛起,發達資本主義國家不惜采用經濟制裁、科技封鎖、貿易關稅甚至武力恫嚇,人為制造發展障礙,企圖遏制發展中國家的發展。更為重要的是,為了捍衛本國資本利益,發達資本主義國家體系內部開始出現分裂,全球資本利益和國家權力的統一聯盟開始出現分化。經過幾十年的發展,發達資本主義國家與發展中國家的力量對比已經發生了重大變化,百年前幾個西方大國“喝著咖啡就能決定他國命運”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歷史走到今天,再次以鐵一般的事實證明,弱肉強食、叢林法則不是人類共存之道;窮兵黷武、強權獨霸不是人類和平之策;贏者通吃、零和博弈不是人類發展之路。因此,如何深入理解新自由主義時代資本主義國家權力的運作機制,系統揭示國家和政府在發展中國家崛起過程中的歷史作用,尤其在全球新冠肺炎疫情持續惡化的情況下如何理解和定位國家職能、提升國家治理能力,仍是一個重要的時代課題,這也在某種程度上為馬克思主義國家理論的回歸和復興提供了實踐基礎。
三
階級和階級斗爭不僅是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核心組成部分,也是政治經濟學批判的重要落腳點。回顧20世紀70年代以來的國外馬克思主義發展史,可以發現,如何看待階級問題、如何理解資本邏輯與階級邏輯之間的關系,成為當代西方左翼深入探討的重大問題之一。他們看到了新自由主義轉向和當代資本主義新變化對階級問題的重大影響,并從理論對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的階級矛盾、斗爭主體、斗爭形式、斗爭策略等系列問題展開了深入探討。不過,結果并不令人滿意。各種思潮相互指責,內部派系林立,路線分歧日益嚴重。有的學者直接宣告“工人階級消亡論”,徹底否定革命主體生成的可能性,陷入極度的悲觀主義;有的學者直接鼓吹階級邏輯過時論,試圖在階級邏輯之外,重新探尋新的斗爭主體;有的學者雖然堅持階級邏輯,試圖在新的語境中重新探尋階級主體的新形態,但卻有意無意地忽視了階級邏輯生成的客觀前提,走向了思辨的主體哲學、經驗主義或后現代的差異化邏輯。更值得警惕的是,他們提出的“替代方案”和斗爭策略基本上都放棄了傳統的政黨組織和革命政治邏輯,帶有明顯的修正主義、無政府主義、折衷主義、改良主義傾向,無法實現“批判的武器”與“武器的批判”的有機融合,陷入理論與實踐的二元分裂。借用馬克思、恩格斯當年批判德意志意識形態家的話來說,他們“滿口講的都是所謂‘震撼世界的詞句,卻是最大的保守派”。因此,正確看待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的階級問題,客觀評估當代西方左翼在這一問題上的理論得失,是建構和發展當代資本邏輯批判理論不可回避的重大問題之一。
首先,如何看待馬克思的勞動力和工人階級理論?新自由主義轉向和當代資本主義產業結構的深度調整的確對階級結構產生了重大影響:一方面,新自由主義本身就是一套重塑資產階級權力的實踐機制,在資本力量和國家權力的雙重打壓下,西方左翼政黨、工會組織和工人階級力量遭受沉重打擊;另一方面,后福特制生產方式的轉型使當代資本主義產業結構出現了重大調整,形成了以高科技、金融、服務業等為主導的產業結構模式,經濟日趨金融化、去產業化,導致制造業在整個產業結構中的比重逐漸降低,使傳統意義上的產業工人數量日益下降,而從事其他行業的勞動者或“中間階層”人數則不斷上升。根據美國勞工統計局的數據計算,20世紀70年代以來的半個世紀,美國制造業的就業人數與就業比重一直處于下降狀態。這對馬克思的工人階級理論產生了重大挑戰。在此背景下,一些西方左翼大聲宣告傳統意義上的工人階級消失了,或者宣告“無階級感”時代的來臨。還有一些左翼學者宣告階級邏輯過時了,呼吁跳出馬克思的階級邏輯,從非物質勞動、腦力勞動和認知勞動的角度來重新界定新的斗爭主體,如此等等。這些主張表面上看似合理,實際上卻包含著某種經驗主義的錯誤。
第一,體力勞動與腦力勞動并不是馬克思、恩格斯界定無產階級和工人階級的主導尺度。階級是依據特定的經濟關系和生產關系做出的本質劃分,所謂工人階級是指靠出賣勞動力來維持生活的現代雇傭工人,而勞動力是指“一個人的身體即活的人體中存在的、每當他生產某種使用價值時就運用的體力和智力的總和”。在資本主義條件下,體力勞動者和腦力勞動者能否成為工人階級的一部分,并不取決于他們本身是否擁有知識,而是取決于他們所處的社會關系。一個人,不論他出賣的勞動力是以體力為主還是以智力為主,只要他為資本家創造剩余價值,他就是馬克思意義上的現代雇傭工人和生產工人,反之,如果他不屈從于資本關系,不論他從事的是體力勞動還是腦力勞動,都不構成工人階級的組成部分。馬克思指出:“如果可以在物質生產領域以外舉一個例子,那么,一個教員只有當他不僅訓練孩子的頭腦,而且還為校董的發財致富勞碌時,他才是生產工人。校董不把他的資本投入香腸工廠,而是投入教育工廠,這并不使事情有任何改變。”資本不僅會剝削產業工人和體力勞動者,也會將部分非物質勞動者和腦力勞動者變成雇傭工人的一部分,“資產階級抹去了一切向來受人尊崇和令人敬畏的職業的神圣光環。它把醫生、律師、教士、詩人和學者變成了它出錢招募的雇傭勞動者”,變成了靠出賣勞動力來維持自己生計的現代無產階級。因此,在工人階級的本質界定上,體力勞動與腦力勞動只是從屬性的次要因素,體力與智力的構成比例只影響直接勞動的具體形態,以體力為主的勞動構成了傳統意義上的物質勞動,而以智力等因素為主的勞動則構成了所謂的認知勞動或非物質勞動,但這并不構成對勞動力(“體力和智力的總和”)范疇本身的挑戰,更不是界定階級的主導依據。這對范疇只是在分析工人階級構成的時候才有意義,即靠出賣體力勞動維生的勞動力構成了所謂的體力勞動無產階級,而靠出賣腦力勞動或非物質勞動維生的勞動力構成了馬克思恩格斯所說的“腦力勞動無產階級”。
第二,當代資本主義產業結構的調整只是改變了勞動力的價值構成和工人階級的內部結構,并沒有改變階級邏輯本身。隨著資本主義產業結構的深度調整,發達國家逐漸從原來工廠中有形商品為主導的生產模式轉變為資本主導下的知識技術的研發生產系統,實現了從價值鏈中低端產品的生產到價值鏈中高端產品的研發生產系統的轉變,這必然要求勞動力內在素質的升級轉型。“為發達的和專門的勞動力,就要有一定的教育或訓練,而這又得花費或多或少的商品等價物。勞動力的教育費用隨著勞動力性質的復雜程度而不同。”為了順應這一過程,資本主義國家必然要大力培養高素質勞動力,從而實現從機器生產、泰勒制和福特制時代的簡單勞動力到后福特制和智能生產時代的復雜勞動力的轉變。在后者走向市場、實現就業之前,必須經過嚴格的教育和職業培訓,因此,與之前的普通勞動力相比,這種勞動力要花費更高的教育費用,進而改變了勞動力的價值構成。從這個角度來說,當代資本主義經濟的去產業化確實使傳統意義上的產業工人數量不斷縮減,使從事知識生產和技術創新等各種高層次的勞動者數量不斷上升,但這只不過是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內部工人階級結構的轉型,即從過去“世界工廠”中以體力勞動無產階級為主導的階級結構轉變為以腦力勞動無產階級為主導的現代階級結構,不過,這并沒有從根本上改變勞動力商品和工人階級的本質屬性:腦力勞動者不論從事的是知識生產還是其他類型的非物質勞動,只要他仍然屈從于資本關系的強制,為資本家創造剩余價值,他就仍屬于馬克思、恩格斯所界定的工人階級范疇。就此而言,簡單地依據資本主義國家產業結構的調整和體力勞動無產階級數量的下降,就粗暴地宣告階級邏輯過時的各種論調,顯然犯了經驗主義錯誤。
第三,所謂大眾、中間階層或認知階層等不過是一種折衷主義的范疇。前面已經指出,體力勞動與腦力勞動并不是劃分階級的主導依據,并非所有體力勞動者都是工人階級的組成部分,同樣,工人階級中也并非不包括腦力勞動者,他們是否屬于工人階級的一部分,歸根到底,根源于他們所處的生產關系和經濟關系。而某些當代西方左翼學者卻認為,馬克思的無產階級是依據體力勞動和物質勞動界定的,已經不適用于當代資本主義社會,于是主張從非物質勞動和認知勞動出發,力圖尋求和建構新的斗爭主體,由此提出了大眾和認知階層理論。按照他們的邏輯,馬克思所說的工人階級似乎只包括從事物質勞動的產業工人,已經涵蓋不了當代資本主義社會中從事非物質勞動和認識勞動的人群,因而主張拋棄或超越馬克思的階級邏輯,將所有非物質勞動者或認知勞動者從工人階級范疇摘出來,命名為所謂的大眾或認知階層,進而實現與馬克思工人階級理論的決裂。這一做法實際上已經拋棄了本質邏輯,將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之分上升為界劃工人階級與大眾或認知階層之本質區別的主導依據,存在明顯漏洞。更值得反思的是,所謂非物質勞動者或認知勞動者不僅包含資產階級的代言人、自主勞動者,也包括馬克思、恩格斯所說的“腦力勞動無產階級”,而當代西方左翼學者卻不分青紅皂白,一股腦地將其納入到大眾或認知階層的范疇之中,顯然將分屬于不同階級的人群劃歸到同一范疇之下,是一種超階級的折衷主義,必須要予以堅決批判和抵制。就此而言,馬克思的階級分析方法依然沒有過時,在建構21世紀政治經濟學批判的過程中,必須始終堅持馬克思的階級邏輯。
其次,如何看待資本邏輯與階級邏輯之間的辯證關系?當代西方左翼學者所犯的另一個錯誤在于,不理解資本邏輯與階級邏輯、自在階級與自為階級之間的內在關系。馬克思認為,工人階級的成長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他們只有在資本的矛盾運動中才能實現自我發展。這意味著,工人從自在階級發展為自為階級并不是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而是資本矛盾運動的歷史產物。這意味著,本質層面的階級邏輯能否發展為現實的階級斗爭和革命運動,歸根結底,取決于資本主義內在矛盾的成熟程度。“在這種普遍繁榮的情況下,即在資產階級社會的生產力正以在整個資產階級關系范圍內所能達到的速度蓬勃發展的時候,也就談不到什么真正的革命。只有在現代生產力和資產階級生產方式這兩個要素互相矛盾的時候,這種革命才有可能。”在新自由主義轉向的前30年和經濟全球化快速發展時期,歐美國家雖然也存在各種矛盾和社會問題,但總體上并沒有溢出資本主義的控制范圍。歐美國家內部雖然也存在各種剝削和階級矛盾,但在全球產業鏈的價值分工中,歐美國家、資本家和底層民眾依然是全球化的受益者,能夠從全球財富的“大蛋糕”中各得其所。再加上消費社會和大眾文化的興起、資產階級民主賄選、新自由主義意識形態的同化作用以及國際局勢的大變動等,在一定程度上共同緩解了資本主義社會的內在矛盾,使歐美國家總體趨于穩定。在這種大背景大形勢下,階級邏輯似乎消退了,“無階級感”的時代似乎到來了。然而,現實實踐卻表明,這只是一種錯覺!2008年危機之后,當代資本主義的各種潛在矛盾充分爆發了出來,反資本主義的抵抗運動和階級斗爭又重新回到了人們的視野,這些罷工抗議運動相互交織,共同奏響了反資本主義斗爭的新樂章。這些事件再次以鐵一般的事實證明,馬克思所說的階級邏輯和階級斗爭并未退場,所謂“無階級感”只不過是一種幻象!這也再次證明,拋開資本矛盾運動,抽象地談論革命主體,或單純基于主體邏輯,抽象地論證階級斗爭的可能性和現實性,都是站不住腳的。這也告誡我們,必須把階級問題沉降到資本的辯證矛盾運動之中,一方面,研究當代資本主義生產力發展的具體形式,并以此為基礎,具體地、歷史地分析資本邏輯在不同條件下的具體表現及其矛盾運動;另一方面,要具體地、歷史地探討不同條件下資本矛盾運動對階級問題的具體影響。只有從這一邏輯出發,我們才能科學理解《資本論》的開頭與結尾之間的辯證關系,才能真正把握馬克思歷史辯證法的精髓,也才能準確診斷當代資本主義的“風云演變”與階級問題之間的本質關聯。決不能像當代西方左翼學者那樣,由于資本矛盾得到暫時緩解,就經驗性地鼓吹階級邏輯消亡論。更不能像他們那樣,忽視歷史發展進程,拋開資本矛盾運動,人為地制造斗爭主體,抽象地鼓吹階級斗爭。
最后,如何理解階級斗爭和政黨之間的關系?階級意識和階級主體的形成,是否意味著革命時機已經成熟了?在盧卡奇、柯爾施、葛蘭西、科西克等西方馬克思主義者那里,答案似乎是肯定的。在他們看來,階級意識一旦形成,主體邏輯也將被點燃,革命的熊熊烈火也就勢不可擋了。或者認為,偽主體經過“奧德賽的漂泊歷程”,一旦達及主客體的最終同一,真正的革命主體也就出場了,革命時機也就自然而然地成熟了。但是,對馬克思來說,這是不夠的:除了客觀矛盾的成熟程度之外,還有一個關鍵因素即政黨組織的成熟程度。他指出:“革命的進展不是在它獲得的直接的悲喜劇式的勝利中,相反,是在產生一個聯合起來的、強大的反革命勢力的過程中,即在產生一個敵對勢力的過程中為自己開拓道路的,只是通過和這個敵對勢力的斗爭,主張變革的黨才走向成熟,成為一個真正革命的黨。”如果沒有一個成熟的、強大的政黨領導,妄圖以“簡單的突然襲擊來實現社會改造,是多么不可能的事情”。從這個角度而言,《共產黨宣言》依然放射出永恒不滅的真理光芒!
帶著這一結論,我們再來反觀當代西方左翼政黨和左翼理論。20世紀70年代之后,經過新自由主義和國際共產主義低潮的沖擊,歐美共產黨和左翼政黨遭受不同程度的削弱,整體力量日漸衰退。2008年危機之后,力量雖有所發展,但總體有限。至少到目前為止,它們尚無力應對世界格局和時代大勢提出的重大挑戰,無力制定上順歷史潮流、中順現實需要、下順民心民意的反資本主義行動綱領和斗爭策略。另一方面,當代西方左翼學者雖然提出了相應的理論策略和替代方案,但他們卻各自為營、派系林立,且語言日益標新立異、日益私人化,不僅缺乏共同綱領,更無法被底層民眾所掌握,轉化為巨大的物質力量,進而遭遇理論和實踐的雙重困境。當前歐美國家民粹主義的興起,不僅反映了底層民眾對精英政治和資本利益集團的不滿,也反映了他們對左翼政黨和左翼政治的不信任。就此而言,當代西方左翼雖然熟稔《共產黨宣言》,但他們并沒有真正在實踐中踐行《共產黨宣言》。基于此,筆者認為,當代西方左翼要想走出困境,必須在理論范式上重新回到政治經濟學批判,深入推動對當代資本主義總體矛盾和資本邏輯的根本批判。在斗爭主體上,必須重新回到馬克思的階級范式,重塑階級斗爭邏輯。在行動策略上,必須重新回到政黨政治,全面踐行馬克思和列寧的政治遺產。“這里是普陀斯,就在這里跳躍吧!”
[責任編輯 付洪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