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魚
張揚先生是版畫名家,對其藝術的評價,無論怎樣見仁見智,藏書票恐怕都是繞不過的重要存在。
我喜歡藏書,愛屋及烏,也癡迷上藏書票。不過很長時間,我只是關注書票掌故,并不收藏原作,偶有那么三五張,也是淘書時無意得之。2011年,已近不惑的我,出版了處女作《稗談書影錄》,忽然心血來潮,覺得該擁有一枚個人書票,與書相配以贈師友。于是我多方問詢,找到版畫名家沈延祥先生。沈先生聽了我的設計要求,轉而把張揚先生推薦給我,他認為張先生的藝術風格,更能契合我的胡思亂想。
張揚先生是天津寧河人,但在北京定居。幾次電話溝通,相互談了想法和思路,不久我就收到設計稿,再不久張先生回津,把百張“杜魚之書”(杜魚是我的筆名)書票交給我。此后,我與先生有了君子之交,也順便收藏了其數冊《長樂齋藏書票》(丁亥本、己丑本、甲午本)。2014年,我主持的天津市問津書院,確定了十個人文景觀,也是偶爾突發奇想,能否把“問津十景”,用書票這一藝術形式表現出來?于是,我又聯系張先生,“問津十景”藏書票才因此誕生。當然毫無懸念,這組書票共有十枚,分別是:梧庭水韻、槐屋蕓香、集堂論道、學海談玄、郁文呈藝、雅雨藏珍、軒臺止月、楮墨傳馨、竹間貯寶、梓里尋珠。
“問津十景”的選定和命名,雖然承繼了很多歷史文化元素,但其形式和內容卻是現代的,怎樣利用傳統風格的版畫,來融合這種時空的錯位并藝術地加以展現,應該說是具有相當難度的。張揚先生以其創作實踐,出色地解決相關的種種問題。在研讀這組書票過程中,至少以下三點給我以強烈印象。
首先是構圖手法巧妙,藝術表現空間宏闊高遠。
張揚先生是一位有追求的藝術家,他在丁亥本《長樂齋藏書票》跋中說:“我以為藝術性藏書票應該是以版畫為載體的若干藝術因素的綜合。因而,創作者必須具有較豐厚的人文、歷史、文字學知識,及美術、書法、篆刻、裝幀等諸多藝術素養,并能在方寸間精到地表現出來。”“問津十景”畫面構圖的變化多端和精益求精,就是張揚藝術追求的最直接體現。

梧庭水韻

郁文呈藝

竹間貯寶

槐屋蕓香

雅雨藏珍

梓里尋珠

集堂論道

軒臺止月

學海談玄

楮墨傳馨
有四張書票作者設置了“畫中畫”,使得畫面深邃而立體。典型的如“竹間貯寶”,前景展現案頭細節,中景突出人物活動,遠景則是個闊大的窗口,面積超過畫面三分之一,窗內布置了亭臺樓閣、小橋流水、假山竹木,再現了竹間樓的環境。“槐屋蕓香”和“學海談玄”的背景,也都有窗口出現——前者透出槐樹及其陰影,緊扣“槐屋”主題,同時間以飛鳥數只,讓窗口靈動通透;后者雖僅是窗的一角,簡單地刻畫幾竿疏竹,卻打破了室內景觀的局促,使讀者感到豁然開朗。“郁文呈藝”的墻上,飾有三取書院平面圖,這實際也是“畫中畫”,透露了郁文館與三取書院(最初稱郁文學社)的關系。
“集堂論道”的構圖,背景是參天古木,中間是主體建筑,前景是人物擾攘,藝術層次非常分明。宏觀展現場面的同時,畫面左上又突來神筆,露出另一建筑的角部,拓展了畫面語言的空間,給人以藝術的聯想與思索。“軒臺止月”一枚,畫面最下是樹梢、墻頭和門樓頂部,巧妙構筑了樓頂露臺這個特定環境,如此就可騰出更多的空間,來展現人物活動。
第二是細節富于變化,藝術表現手法精致入微。
“問津十景”版心為8×8厘米,在這樣有限的空間里,張揚先生完成了一次藝術升華,票面細節變化之豐富,可以說令人嘆為觀止。
張揚的書票,受中國傳統版畫技法影響甚深,其作品(尤其是自用書票)多是通過細膩的線條,來展現相對宏大的藝術場景。而“問津十景”則包容了更多“近景”鏡頭,讓讀者看到其刀鋒下的另一個細節世界。同樣是水面,“梧庭水韻”中的水是靜的,波瀾不驚;“竹間貯寶”中的水則有細微落差,動感十足。同樣是花木,只要一看葉片和花瓣,就能辨別出哪是槐樹,哪是梧桐,哪是菊,哪是梅……家具的型制紋理、人物的衣飾神態、壁上的書畫裝點,還有案頭的筆墨紙硯、文玩書卷等,只要細加辨別,都可以看出微小的差別。尤其是“軒臺止月”中,門樓上有六排瓦飾,每排都各不相同,同排的上下亦自有異,體現了豐富的透視效果和明暗變化,而且作者僅用黑白兩色,就高超地完成了這一藝術表現。在甲午本《長樂齋藏書票》跋中,張揚寫道:“我以三十年最成熟的年華,專注于我國藏書票創作民族化的嘗試與探索。這其中,曾得到我的師長、同窗、益友的熱情啟發與指導。我深切地體會到藝術勞動的溫馨與快慰。”從對票面細節的卓越追求中,我們可以看出這些話絕不是矯情,作者在藝術創作過程中,是真正收獲了“溫馨與快慰”的。
第三是黑白對比強烈,人物景觀情感完美融合。
張揚先生的書票作品,除了接受委托制作者外,主要有兩大類型:一是繼承中國傳統版畫精華,表現亭臺樓閣暨市井風情等;二是汲取西方銅版畫特點,為世界文化名人寫真。前者有時也出現人物,然多為群體,以寫意為特色;而后者作為藝術形象,則以寫實為旨歸。“問津十景”書票的制作,將張揚的兩大特長完美結合——構圖上具有中國傳統版畫特點,人物則移植了文化名人書票的技法,寫實色彩更加濃厚。至于藝術家的情感,則完全融匯到票面的構圖、細節的處理和靈巧的刀鋒之下。
“問津十景”與張揚既往的創作,還有著一個很大不同,就是不設色而純以黑白來表現(當然這主要是受委托制作的約束)。在此前的作品中,黑色部分的畫面占比是較低的(一般四分之一左右的樣子),而且以線條為主,但在“問津十景”中,黑色塊卻被大量運用,再加上相對粗獷的黑色線條,每張票面的黑色部分幾乎都超過一半,對讀者的視覺形成強大沖擊力。關于黑白技法的運用,張揚也有著藝術的考慮,他在己丑本《長樂齋藏書票》跋中說:“藏書票藝術一經植根于中國這片土地,獲得豐腴的傳統文化的滋育,特別是文人畫家對于歷史、文學、藝術的廣博涵養,對于理想意境的追求,以及‘一以當十’‘計白當黑’的表現技法,得以融入中國藏書票創作理念,使其以獨有的面貌出現于世界藝壇。”
張揚先生的“問津十景”藏書票,是一次成功的藝術探索和實踐。這成功除了高妙的藝術技法之外,主要緣自藝術家的創作態度,就是作者沒有把委托制作簡單地看成交易,而是本著對藝術負責的精神,在適應票主要求的同時,也將其藝術特長發揮到極至,從而將個人藝術水準推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