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愛蘭

前幾天,我在北京一所小學做講座,發給同學們一份清單,讓他們填寫。清單內容是“我一生要做的事”。有個9歲的小學生填滿了清單,其中有一句話讓我印象深刻。他寫道:“我想要忍受一次痛苦。”
我想:同學,你小小的年紀,缺痛苦嗎?還是有過痛苦,但沒有忍受的機會,很快就被安慰、被化解了?或者,你預感到人生在世,必有痛苦來臨,想獲得忍受痛苦的能力?
對我教過的學生而言,“痛苦”并不是一種陌生的感受。
幾年前,我休假半個多月。回學校后,桌子上堆積了兩個班級的作文本。我批改完,叫一位學生把作文本發下去。這位學生發完之后,把其中一個本子放回到我的桌上。我問:“這個本子你為什么不發給同學呀?”
學生說:“老師,他已經跳樓自殺了。”
我后來聽說,自殺的孩子只是因為“弄壞水杯”這樣的小事,被媽媽罵了幾句,便打開窗戶,直接跳了下去。
我把他的作文本打開,一字一句,讀了一遍又一遍,連標點符號也不放過,想從中找到點什么。
他在作文里提到他的家庭:父母工作繁重,家里不富裕,父母經常發生瑣碎的爭吵;他看到的月亮是“冷清孤單的”……我看了很久很久,沒有辦法解讀:每個字都好像含有預兆,似乎有跡可循;但是,又像是少年人都會有的抱怨和感傷,似乎沒那么嚴重。
無論如何,我是惋惜和自責的:他是一個作文寫得不好、表達潦草凌亂的學生。一直以來,我都沒有好好地讀過他的作文,沒有認認真真地對待他寫的細節、他的情緒,只認為那是少年人的無病呻吟。
我看過很多作文,讓我還留有印象的,幾乎都是帶有“痛感”的文字。
有一篇《笑著走著》,是寫一對擺攤的母女,“賣一些并不高檔卻很新鮮的蔬菜,看起來賺不了多少錢,但她們總是露出善意的微笑”。小作者后來寫到,因為一場意外,母女倆失去了家庭的“頂梁柱”。但是,貧窮和死亡,帶來的并不是整天的愁眉苦臉,活著的人依然要面對接下來的人生路,步履不停,笑著走著。
我在學校里還負責修改學生的演講稿和輔導學生進行演講。有一次,演講主題是“我愛演講”。所有的學生都寫自己怎么喜歡“在眾人面前,酣暢淋漓地表達自己”,怎么“鍛煉出聲音的魅力,讓自己的演講更有感染力”。
其中有一篇,寫得特別打動人。這位學生也喜歡演講,所有與口頭表達有關的比賽,她都參加。
我觀察到她每次比賽的時候,她的父母都會來,悄悄地聽一會兒,然后悄悄地走。
我問她:“你總是在演講里提到,你生活在‘無聲的世界,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她告訴我,她的父母是一對聾啞人。
她不想讓同學們知道這件事,所以從來沒有在演講中提到自己的家庭,也不講述更多細節。她在演講比賽中,從來沒有獲得過一等獎。但是,我一直記得她的樣子,她的聲音,記得她對待每個字的認真態度,記得她演講時坦蕩和自如的表情。我想,她是在代表一個家庭,與這個世界交流、斡旋。
我出過一個作文題目:“我看見”。一個7歲的小女孩寫了很多,結尾是:“我站在大樹上看自然,我站在屋頂上看動物,我站在低低的云上看人,我站在半空中看愛……我看到這一切是多么美好,我多想融入這里,可是,我已經是另一個世界的天使。”
我因這段話,聯想到了很多人,也包括那位因為“弄壞水杯”就放棄生命的學生。
人,不管是大人還是孩子,都需要忍受一次痛苦,再忍受多次痛苦。
我一直覺得,我們的作文命題太“甜”了。
大部分作文題目,都是“繽紛的世界”“美麗的景色”之類。這次“玩得真高興”,那次“游得很開心”;“多彩的活動”“美味的食物”“可心的玩具”“有趣的游戲”……幻想是美妙的,夢想是美好的,理想是一定會實現的。
我們喜歡看到作文里都是陽光少年,朝氣蓬勃,正能量滿滿,這很好。
但是,作文不能害怕觸碰“痛”。
我從來不害怕讓學生在作文里觸及“痛”——諸如貧窮、疾病、死亡,諸如戰爭,諸如毀滅。
我不怕作文涉及這些,是因為孩子總能想出最溫暖的、最奇妙的方式,來對付和解決這些問題。
我給他們看過一張圖,上面的人都面無表情,是一個冷漠的社會。一個孩子寫了名為“微笑掛鉤”的作文,想象自己是魔法師,來到一個不會笑的國度,制造了千千萬萬個微笑掛鉤,“掛在他們的臉上,牽著他們的嘴角,讓他們笑。這個國家就變得有笑容了……這個世界美了一點。”
我給他們放過紀錄片《人類消失的世界》。這部紀錄片想象人類滅絕之后,動物占領了世界,城市崩塌。一個孩子就寫了名為“我是地球上最后一只小鳥”的作文,想象當動物將要滅絕的時候,“我”這只小鳥,飛呀飛,努力銜來一粒種子,用“我”的眼淚來澆灌。種子變成了綠樹……太好啦,地球又有希望了!
我對每一批學生都說:“你不能保證自己永遠不窮、永遠不病、永遠不老,也不能保證自己永遠不必面對人性的自私、虛榮、貪婪、狹隘、嫉妒、殘忍、偏見,你不能保證自己將來進入社會不會遇到不公平的待遇。”
我總在教作文的過程中告訴他們:“當這些來臨的時候,你一定要奮勇生活。如果你寫出了這些經歷,你就有可能寫出一篇優秀的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