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淑清
土是有生命的,有土的地方,才有了人家,有了煙火,有了行走著的物種。土成就了一代代人,也喂養了一茬茬莊稼。人活著,靠土地上的谷物生存;死后,又被土收留。土很安靜,不急不躁,像一位哲人。
在村莊,父輩將薄地喊為西半坡,澇地喚作肇嘉浜,還有土氣的刺槐溝、南關嶺等。這些詞匯扎根在人們的靈魂深處。他們從田里歸來,肩頭挑著月牙,身上遍布塵埃。夏季,男人們聚攏在一棵樹下,隨著煙霧一起升騰的,是有關土地的細枝末節。
土質的村莊,任何一所住宅都凝聚著土的功勞。小時候,我家里的三間土坯房,雖然陳舊,卻很暖和。我喜歡在黃昏,坐在土抹的窗臺邊瞭望。能看見天邊瑰麗的晚霞,能看見父親回家那疲憊的身影。
冬天的夜里,我躺在熱乎乎的土坯炕上,油燈下的母親縫補衣著裳,講著故事。外面雪花紛飛,西北風撕扯著窗欞,發出啾啾的聲響。土屋被一把把柴火喂著,被親情包圍著,并不冷。
土貫穿著村莊的榮辱興衰,土路土墻土窖子土籃子,土是一切生命的暖床。我二叔當了一輩子人民教師,退休后無事可做,于是想租點地種,問我父親能不能勻塊地他打理。誰知父親卻不答應,母親勸也不好使,二叔最后氣咻咻走了。母親說,我家十幾畝地,不差我二叔那畝,何況當年二叔還幫過我家不少忙。父親卻這樣說,二叔從小就沒有種過地,土地在他手里,他不放心!是啊,土地是父親的命根子,薄待了他的土地就是動了他的命啊。
在村莊,我蹲在堤壩上,能聽到土地的呻吟,很壓抑很含蓄。原來,土地是在分娩。那些植物的根,緊緊地扎在土里,躺在土地寬大的懷抱里。一粒種子,從播下到發芽,到破土而出直,至長成一棵參天大樹或一株谷物,土地伴隨著無數的艱辛,而土又那么尋常,往往被人遺忘它的辛勞。
土以各種的形象在接近人類。很多年前,我們的祖先就會燒制陶器和瓷器,原料自然是土,有粘性的土,有個性的土,有感情的土。能工巧匠們,聚合勞動智慧,融合自己的個性和情感之后,那些被捏成各種各樣的器具,被放入窯內煅燒,發生了鳳凰涅槃般的變化。歲月無常,那些由泥土幻化的物事,多數破碎沉積在歷史的縫隙,而少數成為國寶被珍藏并流傳下來。
土還被燒制成了紅磚黑瓦、煙囪水罐,人們在脫去了一件一件舊布衫后,越來越隱匿地生活在民間。燈紅酒綠的都市里,不適合泥土的定居,那里有數不清的高樓大廈和的馬路街道。在城市,很多人在尋覓有泥土的園子,哪怕是一堵土墻、一塊檐瓦,那微薄的泥土氣息,會讓人們想起故鄉,想起父母。
我居住的小區不遠,是一片低矮的民房。早晨,會傳來三兩聲雞鳴狗吠,或者女人潑辣辣的吆喝聲。這些響動,很煙火地擁抱著我。那一刻,我不想起床,只想沉溺在熟悉的鄉音里,才覺得幸福而愜意。有時下班我沒有直接回家,而是慢悠悠在那片民房區散步,目光觸摸著一綹綹炊煙、斑駁的黑瓦,偶遇幾只懶懶的貓咪,思鄉的情結也就清淺了。
我身邊愈來愈多的人,會到鄉下弄一處房子、一塊土地,隔三岔五回去小住幾日,種種瓜,栽栽花,養一茬雞鴨,睡一睡土炕。人真是一個矛盾體,離開土,想著土,守著土卻厭倦土,不像我們父輩那般的深情。他們這代人,城市再怎么繁華,也留不住他們,原因很簡單,村莊是他們的根,他們的水。而他們是樹,是莊稼,是魚!
時光漸老,我對于土地和村莊的愛,又近了一步,更深了一層。村莊里,不時傳來老人離去的消息,我驀然覺得,我被土地收割的日子屈指可數。然而,在靠近村莊的時候,我的心卻坦然而安詳。因為,我也是屬于村莊的,屬于泥土的。下一次輪回,我或許就是土地上的一棵芨芨草。那又有什么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