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甫
那天晚上的月光是打了補丁的。
數十年前的那個夜晚,小安、小增和我三個百無聊賴的知青,一塊兒去鄰近的村落里看電影。在偏遠的鄉村,放場電影極不容易,所以四鄉里的百姓都要來看的,人很多。鄉下的電影是站著看的,人一多,擠擠搡搡的,不免就出一些事情。于是,小安的腳被人踩了。那時從城里下來的知青,二十啷當歲,身上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躁氣,走出來身上的血亂蹦,一個個都刺刺兒的,總想跟人打架。小安的腳被他身旁的“黑大個兒”踩了一下,兩人吵了幾句。他比小安整整高了一頭……小安說,他還罵我!
而后小安就問我:“打不打?”
那時我已是整勞力了,有了一點點職務,叫隊長,是知青隊的隊長。在五里地以外,我們那個“知青點”里,有六十多名知青一個鍋吃飯。有的時候,我也敲敲鐘,說一些什么話,這就是隊長。我抬頭看了看黑壓壓的人群,怕是有上千人,而人群中只有我們孤零零的三個,我有些怕。可我不能說我怕,我淡淡地說,看完電影再說。這其實是一種推辭。那時,我已學了一點點狡猾,我是怕萬一出了事擔責任。我是隊長,出了大事,鐵定跑不了。
那天晚上,我一直希望著小安能把那個“黑大個兒”忘了。我期望著電影能分散他的注意力,等到電影一完,人哄地散了,上哪兒找他呢?可小安根本就沒好好看電影,他一直盯著那個“黑大個兒”呢。在長達一個多小時的時間里,小安身上就像長了虱子一樣,一直不停地在扭動,扭得人心焦火燎的。終于,電影散場了,那黑壓壓的人群立時像水一樣流向四方……就在這時,他們兩人迅速地向我靠攏,小安、小增,在黑暗中,目光如炬,幾乎是同時問道:“打不打?”
這時候,我已經被擠到了死角里。電影已經散場了,再沒有推托的理由了。我如果說不打,那么從此以后,在“知青點”里,我就威信掃地了。二十五年前,面子還是很要緊的。于是,我問:“你能認住他嗎?”小安激動地說:“能!他背上爛了個三角口子,有塊白,露著棉花呢!”
“打!”這話是我說的。
在數十年前的那個夜晚,我咬了咬牙,嘴里吐出了這么一個字,而后我又做了些部署。我說,我們只有三個人,要速戰速決……這時候,空地上只剩下我們三個人了,個個都很興奮,是一種莫名的興奮。說話間我們就沖向了那條灑滿月光的土路。
天已黑透了。月光像是豆腐做的,很軟,四周花嗒嗒的,像是在夢里一樣。我們在一片月光中跑動著,很快就追上了散去的人群。在那條窄窄的土路上,一印一印地晃動著鄉人的影,人們鬧嚷嚷地邊走路邊說著話,大約有二三百人的樣子。月光斜斜地照在光光的土路上,照出了一片朦朦朧朧的影子。樹是灰的,干杈杈的灰;人是黑的,一動一動、一疊一疊的黑。是月光幫了我們,小安、小增很快就從人群中認出了那個“黑大個兒”,他的棉襖上爛了個三角口子,后背上背著一塊白!在跑動中,小安說:“就是他!”很快就是一場混戰,三對一……朦朧中,我看見那個“黑大個兒”一頭栽進路邊的溝里了,當他從溝里爬出來的時候,我看見他栽了一臉血!當時,我心里一寒,以為同行的村民會群起而攻之。他們人多,有二三百人呢!那時候他們要是大喝一聲,一起圍上來,準能把我們撕成碎片!
可那天晚上的月光是沉默的,那也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月光的豁口,月光就像是被咬了一口的爛黃瓜,就爛在了“黑大個兒”的脊背上!村民也是沉默的,走在那條土路上的村民迅速地四散開去,一言不發。我們追到哪里,哪里的村民就成了沉默的羔羊,很快就躲到一邊去了,沒有一個站出來幫他。就這樣,我們三個“狼崽子”就像沖進了羊群一般!在那條灑滿月色的土路上,我們得意揚揚地奔跑著,一直在追打“黑大個兒”,那個爛在他脊背上的月光——成了我們追逐的目標!后來,在不知不覺中已追出了很遠很遠……那時候,我們已經失去了理智,已經忘記了我們到底為什么,只是一味地窮追猛打。
然而,就在我們沖向村口的時候,事情突然發生了變化,那變化極快。驀地,村里的鐘聲響了!眨眼之間,就像是一股黑風,有上千人呼啦啦刮了回來!伴著群狗的叫聲,只見村里村外,那聲音黑壓壓霧騰騰的;月光下,人臉成了一道道憤怒的黑墻,那一重重的黑很快地向前涌動著,而在最前邊的小增已結結實實地挨了一棍子!于是,慌亂中我喊了一聲:“快跑!”一語未了,我們三個像兔子一樣,撒丫子就跑,沒命地跑,一口氣跑出了五里地,等定下心來的時候,身后已是一片靜寂。
當天晚上,我們三人驚魂甫定,卻給知青同伴們大大吹噓了一通,大談我們三人打人家幾百人的“驕傲”??墒?,到了第二天,有人從鄰近那個村落里捎話過來,說那個村已經集合了三百多個基干民兵,要來報復。而且放出風說,只要是侯王村(現為后王村)“青年隊”的,見一個扎仨窟窿!于是,整個“知青點”都慌了,人人提心吊膽,不免捏著一把汗……
三天,那可以說是我戰戰兢兢的三天……
三天后,他們沒有來。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我幾乎把鄉下的日子全忘記了??晌胰匀挥浀媚翘焱砩系脑鹿?,那月光是打了補丁的。那里補著兩個字: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