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朱文的小說創作延續了他對日常生活的關注,但這種關注不同于其之前詩歌創作中的歌唱式的擁抱,也不同于其之后電影創作中的外在的旁觀,而是一種內在于作品的方式。朱文所開創的是一種“沉淪”的現象學的方式,即作家作為主體與作品作為客體以一種復雜的方式“糾纏”在一起,且作家與作品中的人物以一種復雜的方式混同起來,從而消解了主體與客體之間簡單的二元劃分。
關鍵詞:日常生活 “沉淪” 詩意 主客體
在南京作家朱文的小說創作中,一方面,他展示出一個渾濁的日常生活場景,為他的小說人物描畫了一個瑣碎的、“當下的”生活圖景;另一方面,他小說里的人物以非模式化的“日常行為”方式為自身的存在提供了合理性,而小說人物的主體性特征正是朱文筆下人物的特點。無論是對日常生活場景的關注,還是對人物日常行為的關注,朱文的小說文本都旨在還原一個日常生活的世界,而這種抽象與還原的文本形式,筆者稱之為還原詩學的小說文本,這是朱文小說獨特的詩學魅力所在。
一、“小丁”的日常生活空間
朱文小說里的主人公大多叫“小丁”,“小丁”的日常生活就構成了小說的主要情節。這個小丁生活的場所包括屋內和屋外兩種,屋內是宿舍、大廠,而屋外是大街、酒吧、路上等。由于“小丁”們幾乎都是沒有結婚的青年,所以家的概念在朱文的小說里是不存在的。無論是屋內的生活還是屋外的生活,都沒有多少區別。屋內的小丁是一個大廠的工人,或者是一個自由作家;而走出屋子來到大街上的小丁,依然是作為一個大廠的工人或者一個自由作家在游蕩。小丁代表著這個世界的蕓蕓眾生,小丁乏味的日常生活也是我們瑣碎生活的縮影。這個生活的圖景是由生活本身的煩瑣、渾濁所組成的,從而變得壓抑、陰暗,即使偶爾見到一點陽光,這陽光中也夾雜了大街上隨處可見的灰塵。
《傍晚光線下的一百二十個人物》是朱文的短篇小說,這部短篇小說帶有戲劇的意味。小說分為七個場景,以時間順序自然地展開。讀者仿佛是通過一架攝影機觀察著這個以煙酒店為中心的舞臺,而各個人物就在這架攝影機下面走過,這種看上去像流水賬一樣的小說在朱文看來卻是“像故事一樣完整”a。小丁在這篇小說里有著雙重身份:首先,他是一個作家,這在小說的最后一個場景里可以得知,小丁所寫的那篇小說就叫《傍晚光線下的一百二十個人物》,那么小丁也是這些場景的觀察者、旁觀者;但小丁還有另外一個身份,即他也是這一百二十個人物中的其中一個,他在這個以煙酒店為中心的舞臺上也是有“戲份”的。開場時他給煙酒店起名叫“傍晚”,終場時店主沖著他的背影叫他“傍晚”,他是這個流水賬似的生活的直接參與者,而這種直接參與的立場解構了小丁作為旁觀者的獨立性,從而給予小丁一個曖昧不明的身份。
在《傍晚光線下的一百二十個人物》中,日常生活并非被抽象地概括出來,而是被還原為具體的、本真的面貌。存在的意義被消解在日常生活的灰塵背后,或者說,抽象的“存在”被具體的日常生活“實體”所代替,而意義的地圖則是日常生活所呈現出來的充滿灰塵與陽光的所在。小說并沒有超越生活,而是以一種特殊的方式把生活的本真狀態直接地呈現出來,把人們“煩忙”b的狀態毫無保留地展現出來。當然,這種展示并非粗陋地把藝術等同于生活,而是以現象學的方法還原本真的生活面貌。
二、“大廠”與混沌的“自我辨認”
“大廠”是朱文很多小說描寫的場景,《到大廠到底有多遠》《五毛錢的旅程》《小謝啊,小謝》《沒文化的俱樂部》等小說就是在這樣一個叫作“大廠”的地方展開。“大廠”的人們對“提著明晃晃的斧頭”在菜市場打架“沒有絲毫的緊張和不安”,一群惹是生非的小青年在“大廠”這個地方滿口粗話、打架斗毆,還自稱為“沒文化俱樂部”。對于“大廠”的人來說,“大廠”無疑是一塊藏污納垢的土壤,滋養著各種健康或不健康的現象,生命如野草一般生長。如此一來,“大廠”其實是一個符號,而并非一個有著確切的地理位置的場所。這個符號的內涵是“不安分”,而外延則可以無限地延伸到每一個它所能觸及的角落。當“大廠”作為一個符號性的地點出現在朱文的小說中時,“大廠”這個詞匯既是實指又是虛指。實指的“大廠”是一個地理性名詞,是小說故事發生的地方;但這個空間性的詞匯卻并沒有一個具體的空間所指,而是一個虛構的空間名詞,所以“大廠”在小說中是被抽象出來的虛指,它所指代的是我們隨時會經過,但又隨時會忘卻的平常地點。
而朱文筆下的人物是一些隨時都在跟你產生實在的接觸,卻又總是和你擦肩而過的人物。中學生模樣的女孩子氣鼓鼓的樣子和她嘴角的那滴橘子汁清晰可見,但這個女孩子卻始終是一個面目模糊的人物。正如郜元寶所說,朱文關注的是“‘當代文學最容易失之交臂或加以過多涂抹的對象”c,朱文對這些對象所采取的態度是讓他們混跡其中。所以,朱文的小說中總有一些曖昧不明又清晰無比的感覺,而這正是一種對“自身”的感覺。朱文小說里的人物和他們的生活不是一種想象的生活,而是一種本然的狀態,這種狀態就是曖昧、渾濁、灰塵與陽光交織的日常生活本身。
三、日常生活的詩意生成
有論者曾經這樣評論朱文的小說創作:“朱文有能力抓住當代毫無詩意的日常性生活隨意進行敲打,他的那些隨意概括的表象,那些毫無詩意的當代生活場景,總是滲透進一種質素,一些莫名其妙的乖戾的不安定因素潛藏于其中,它們隨時顛覆生活,要越出敘事的邊界。”d這段話抓住了朱文創作的一些重要因素,但朱文對日常生活的概括并不是隨意的,對日常生活的詩意也不是隨意“敲打”出來的。應該說朱文是一位很精確的作家,他對生活的“敲打”是他對生活理解之后的還原,而他的小說文本更像是一種現象學的抽象還原。短篇小說《磅、盎司和肉》的故事情節是一次菜市場的經歷:“我”和“我”剛認識的皮膚黑亮的女友一起去菜市場買菜,接連遇到了一系列令人匪夷所思又仿佛合乎生活情理的事件。如八兩重的肉、四毛二一個的西紅柿、四塊錢一個的塑料案板,整篇小說都是圍繞著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饒有興味地展開。
很難說這種斤斤計較的菜市場畫面在日常生活中有多少詩意,甚至還很無聊,但這種無聊不同于新寫實小說面對日常生活的無奈感。在新寫實小說中,日常生活的瑣碎是與理想主義相對的概念。“小林家的半斤豆腐餿了”所折射出來的是人在半斤餿豆腐前的渺小(現實/理想的二元價值),是人在日常生活中的拘謹、無措。而在朱文這里,斤斤計較的日常生活是這樣理直氣壯,這樣充滿生氣,使人不得不重新打量它。發生在菜市場的小小爭執被朱文以一種近乎實錄的筆法敘述出來(敘述語言的速度幾乎與事件發生的時間長度重合,由于文字與口頭語言的速度差別,文字實際上更緩慢),這樣我們原本熟悉的日常生活(被我們的意識加工過的日常生活)就會以一種陌生化的、新鮮的姿態呈現在讀者眼前。
總而言之,在朱文的小說里,無論是直接呈現,還是“陌生化”后的重新展示,其所描述的日常生活都是一幅真實的人間圖景,他所要還原的也是一個充滿生命氣息的日常,而人作為存在的主體在其中“煩忙”不已。朱文正是通過現象學中的直接還原及抽象還原,為我們描繪了一幅充滿灰塵、陽光,甚至危險,也充滿無限可能性的日常生活圖景。
a 朱文、張鈞:《寫作是作家最好的自我教育方式——朱文訪談錄》,見張鈞:《小說的立場》,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9頁。
b 海德格爾說,此在之存在狀態就是“煩”。“煩”又可以進一步分為“煩忙”和“煩神”。“煩忙”指的是此在與物打交道的存在狀態,“煩神”指的是此在與他人發生關系的存在狀態。
c 郜元寶:《卑污者說》,《小說評論》2006年第6期。
d 朱文:《人民到底需不需要桑拿》,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封底。
基金項目: 本文系湖南省教育廳科學一般研究項目“‘回歸語境下的1980年代中國文學與文化現象研究”(17C0409)
作 者: 熊龍英,湖南工程學院講師,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 趙斌 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