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燕
摘 要:《喬·特納來了又去了》是奧古斯特·威爾遜所有劇本中他的最愛。深究其因,與威爾遜內心深處難以釋懷的黑人奴役創傷關系頗深。通過將美國黑人的奴役歷史隱喻在盧米斯一家的生平遭際中,威爾遜深刻揭示了奴隸制遺留給美國黑人的精神創傷,釋放了美國黑人整個種族集體無意識深處的祖先奴役之殤。
關鍵詞:奧古斯特·威爾遜 創傷 赫勒爾德·盧米斯 奴役
奧古斯特·威爾遜(1945—2005)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美國最重要的戲劇家之一。他的十部劇作將美國黑人近四百年的歷史濃縮在整個20世紀中,通過戲劇舞臺史詩般地呈現在美國觀眾眼前。這十部戲劇分別對應20世紀的每個十年,組成了一幅含義深長、紛繁復雜的美國黑人歷史畫卷。黑人曾經的奴役傷痛,時常隱現于畫面間。之所以如此,威爾遜認為“奴隸制這個事實是黑人們不愿對他們的孩子講授的事情——他們不會對自己的孩子說我們曾經是奴隸。這件事對于我們現在生活在美國這里是至關重要的”a。由此,創傷書寫在其劇中以各種形式呈現。而奴役之殤,則成為諸多創傷的底色。這一底色在《喬·特納來了又去了》(1911)一劇中體現得尤為突出。
《喬》劇本身的標題《喬·特納來了又去了》的含義耐人尋味。喬·特納實有其人,他是美國歷史上民主黨人彼得·特納(Peter Turner)的弟弟。彼得·特納是美國內戰時期的戰爭英雄,于1893年至1897年之間兩度連任田納西州州長。彼得·特納通過譴責殘忍的罪犯租借法案以及提倡修建更多的州監獄而從下層勞動階層獲取眾多選票。彼得·特納身為州高官及美國參議員的政治地位使他有權過問許多重要的法律問題。然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彼得·特納的弟弟喬·特納卻通過罪犯租借法案方式獲得了其莊園上所需要的大量黑人勞力。b
在種族隔離時代,擔任田納西州孟菲斯地區治安長官的喬·特納對于當地底層民眾來講是一個令人心生恐懼的危險代號。身為長官的喬·特納時常派人設下賭局引誘黑人。當受騙上當的黑人進入圈套后,喬·特納會突然襲擊將他們捕獲,然后用一根四十環的鐵鏈將這些黑人鎖起來押送歸案。在這些黑人被判刑罰作苦役之后,喬·特納則通過租借罪犯的方式把被誘捕判刑的黑人變成自己莊園的勞動力。通過這種伎倆,喬·特納獲取了他的種植園上所需要的大量勞力。而被租借的罪犯在莊園里過的則是堪比人間地獄更甚的奴役生活。根據歷史學者大衛·M·奧謝斯基的研究,在美國內戰后的司法體系中,罪犯勞役出租制是美國南方用來對付在臭名昭著的《黑人法典》下獲致各種罪名的黑人罪犯過多、從而導致牢房和監獄人滿為患的解決辦法。罪犯勞役出租制的實施地是南方的種植園,罪犯絕大多數為黑人。這些人被關在營地里,命運完全掌握在罪犯的承租人手里。駭人聽聞卻無人過問的殘忍事實寫滿了這一制度的歷史。后在輿論壓力之下,罪犯勞役出租制逐漸為監獄農場替代。監獄農場里服役的犯人處境類似戰前的奴隸,這些人中百分之九十是黑人,且大部分為男性。農場里設有鋸木廠、制磚廠、軋棉機、水果蔬菜食品加工廠,等等,與內戰前保存完好的南方種植園頗為相似。酷熱、疾病、絞索、剪耳、狗咬、鞭打、骯臟污穢的生存環境、嚴重透支體力的勞役、殘酷的處罰充斥了監獄農場生活。從1905年開始設立的監獄農場,一直存在到1972年聯邦法庭因其“殘酷與駭人的懲罰”而將其取締為止。c
喬·特納對黑人男性的獵捕使得一首講述黑人男性突然消失的布魯斯歌曲《喬·特納來帶走了我的男人然后消失了》(Joe Turners Got My Man and Gone)在孟菲斯的黑人婦女中廣為流傳。d喬·特納對無辜黑人的奴役行動與最初奴隸販子從非洲大陸獵取自由黑人販賣至美洲進行奴役頗具共性。可以說,劇中的喬·特納是對曾經的奴隸販子和白人奴隸主的隱喻。對于這一點,善用象征、隱喻手法進行藝術創作的威爾遜毫不隱晦,坦然承認劇中主人公“赫勒爾德·盧米斯在喬·特納奴役下所渡過的七年實際上代表的是美國兩三百年的奴隸制。從海面升起的白骨象征著那些在販奴中段航程中失去生命的非洲人”e。
“喬·特納來了”給黑人帶來的是恐怖和驚懼,“去了”卻并沒有徹底消失殆盡,而是遺留下巨大的揮之不去的陰影,因為“喬·特納根本就沒有消失。他的壓迫還留有強烈的殘余。……他對受害者造成了可怖的情感創傷,然后他將這種傷害留給受害者們獨自面對”f。劇中主人公“赫勒爾德·盧米斯(Herald Loomis)遭到喬·特納的控制,被迫勞役有七年之久,在這七年的時間里,他的世界四分五裂,他的生活被徹底顛覆,這一情況事實上能夠代表著四百年的奴隸制、四百年的黑人被擄掠出非洲帶往美國的過往歷史”g。顯然,威爾遜力圖通過盧米斯的生平遭際來隱喻美國黑人民族在美洲大陸上所渡過的幾百年來的風雨滄桑。
在遭到喬·特納的突襲捕獵之前,盧米斯是一名盡職的基督教牧師,他虔誠地傳授著主耶穌的福音。然而,有一天,災難卻從天而降:“我沿著孟菲斯附近一個小鎮上的那條路走著。碰到一些人在賭博。……我停下來向這些人講道,來看看是否我能使他們中的一些人從罪惡中脫離出來,這時喬·特納——偉大的、至高無上的田納西州州長的兄弟,突然從天而降,逮捕了我們在場的每個人。控制了我們整整七年。”h
在突如其來的災難面前,篤信基督教的盧米斯不僅沒有看到他所敬畏的上帝恩寵顯現,反而橫遭劫掠、蒙受殘酷奴役,并從此妻離家破。這一突然爆發的劇烈事件不僅完全打破了盧米斯一直以來所持有的基督教信仰這一“原有的文化意義框架”i,而且還因該事件所具有的難以預測的“突發性”和令人恐怖的“災難性”使得身為當事者的盧米斯心理防御體系遭到極大破壞。他內心深處突然蜂擁而至的各種疑問和困惑難以解答:為何在災難降臨之際他虔信的上帝沒有出手搭救他?為何喬·特納自己“身高力壯,足以自己干活”卻要“經常外出獵捕黑人……每次帶回四十個男人。控制奴役他們七年?”為何特納“自己回到家里與他的家人妻子團聚,卻沒有想過你也要回家和你的家人團聚?”j如此眾多的“難以理解”強烈地刺激著盧米斯心靈深處——他困惑不已卻無從解決。弗洛伊德認為,當“一種經驗如果在一個很短暫的時期內,使心靈受到一種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謀求適應,從而使心靈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擾亂,我們便稱這種經驗為創傷的”k。創傷所產生的震驚沖擊著盧米斯原本正常的心理結構,摧殘著由文化和意義系統所支撐的、具有自我保護功能的原有意識體系和情感結構。在這種情況下,創傷經驗難以被盧米斯原本正常的心理機制吸收同化并產生相應的認知,因為由“東鱗西爪的記憶碎片”所組成的創傷記憶“無法構成認知”。由此,“受創者內心一直攜帶著一段難以言傳、無法面對的歷史,或者說,受創者自身已成為一段他們完全無力把握的歷史癥候”l,而歷史癥候的顯現正是對他們曾經的歷史遭遇的無言述說。舞臺上的盧米斯在精神面貌上“給人一種被厄運所追逐或被‘惡魔般的力量所攫取的印象”m。他原本正常的心理防御機制幾近瓦解,盡管突然降臨的災難以及七年地獄般的勞役生涯已成過去,然而他依然生活在曾經奴役所遺留下的諸多問題的巨大陰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