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垠

摘 要: 中國古代小說從誕生之初就與史傳文學有著密切而深刻的聯系。《東城老父傳》作為唐傳奇中描寫斗雞童子賈昌——即東城老父波瀾一生的作品,集中體現了已經成熟的小說作品對史傳文學風格的繼承,并且也可以作為很好的歷史資料,與正史的記載進行對照,或對正史進行補充。本文將著眼于探究《東城老父傳》中體現的史傳文學特色,并挖掘其中蘊含的史實。
關鍵詞:唐傳奇 《東城老父傳》 安史之亂 斗雞 史傳文學
一、中國古代小說與歷史關系之概述
中國古代小說從誕生之初就與史傳文學有著密切而深刻的聯系。比如,小說極大地吸收和借鑒了史傳文學的寫作手法,許多小說類作品的作者本身就是史官,等等。受儒家“重人事”文化的影響,史官與歷史在中國古代一向具有崇高的地位與深遠的影響。與此同時,把小說視為野史,是中國人由來已久的小說觀念。中國第一位用小說名書的是殷蕓的《小說》,殷蕓本人就是史官。唐劉知幾《史通·雜說》記載:
劉敬叔《異苑》稱:晉武庫失火,漢高祖斬蛇劍穿屋而飛。其言不經,梁武帝令殷蕓編為小說。
中國人重視歷史的傳統不僅使歷史成為小說,而且使得優秀的歷史題材小說層出不窮,直到影響歷史本來的面貌。小說與史書難舍難分的一個重要后果就是:不論是短篇傳奇還是長篇章回小說,中國古代小說,特別是歷史題材的小說,往往回蕩著深沉的歷史感。并且,中國三千年的史官文化不僅造就了史官身份的小說作家,也造就了喜歡讀歷史小說的龐大讀者群體。小說發展到唐代,出現了唐傳奇——世界上最早成批出現的成熟的散文體短篇小說。其中,就有不少優秀的歷史小說,比如陳鴻的《東城老父傳》。
陳鴻,字大亮,本身就是史官出身,除著有《開元生平源》《長恨傳》 《東城老父傳》等作品外,還曾修《大統治》三十卷。因此,他對于開元、天寶時期的史料掌握得比較多。他利用史傳文學的寫作經驗,對粗陳梗概的史料,運用小說的筆法加工,使之體制擴大,波瀾曲折,因而在小說藝術上取得了較高的成就。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中這樣介紹:“陳鴻為文,則辭意慷慨,長于吊古,追懷往事,如不勝情。鴻少學為史,貞元二十一年登太常第,始閑居遂志……在長安時,嘗與白居易為友,為《長恨歌》作傳。所作又有《東城老父傳》,記賈昌于兵火之后,憶念太平盛事,榮華零落,兩相比照,其語甚悲。”下面我們就來具體分析一下《東城老父傳》中的史筆。
二、《東城老父傳》中的史筆分析
這篇小說是一部斗雞童子的人生奮斗史,也是唐王朝從開元到元和的盛衰變遷史。小說的中心人物是東城老父——賈昌。小說前半部重點講述了賈昌憑借出色的訓雞技術和謹慎誠實的為人博得了半生富貴,但是作者的創作意旨并未僅僅在此——對賈昌的恩主唐玄宗的奢侈生活和游戲誤國進行批判才是小說的重心,其主要通過小說后半部對賈昌顛沛流離的亂世人生的記載來表現。《東城老父傳》所記之事,大多是能跟《舊唐書》《新唐書》等正史中的記載合上的,這里就不一一贅述。陳鴻并沒有因為本文是傳奇小說,就進行大量的虛構和夸張,這就體現了史傳文學符合歷史真實的特點,也體現了作為史官的作者的嚴謹態度。
首先,小說中有九處提到唐玄宗,這九個地方點滴勾勒出玄宗逐漸腐敗奢靡的朝堂生活,包括:帶領賈昌的父親平亂、因為愛好斗雞而設立雞坊、發現賈昌的才華并招他入宮、帶雞籠封禪泰山、溫泉朝服斗雞、在各種節慶時大興宴樂、為賈昌娶妻并賞賜、安史之亂爆發后駕幸蜀地、最后以太上皇的身份凄涼回歸。這些情節把賈昌與唐王朝的最高統治者緊密聯系在一起,既是寫賈昌的生平,同時也反映出玄宗朝廷從英明神武到耽于享樂以致禍亂的歷史軌跡,蕩氣回腸。
而將賈昌的人生與玄宗的命運聯系在一起的,就是斗雞。在對賈昌前半生斗雞生涯的描摹中,作者細膩而真實地記錄了當時荒唐的社會風氣:
上之好之,民風尤甚。諸王世家,外戚家,貴主家,侯家,傾帑破產市雞,以償雞直。都中男女,以弄雞為事,貧者弄假雞。
中國的斗雞運動在春秋時代已經產生,而發展到唐代,斗雞運動變得前所未有的興盛。進入到開元時期,由于玄宗的喜好,斗雞之風席卷全社會。《新唐書·五行志》記載:
玄宗好斗雞,貴臣外戚皆尚之。
《新唐書·三宗諸子傳·讓皇帝憲傳》記載:
玄宗為太子,嘗制大衾長枕,將與諸王共之……諸王日朝側門,既歸,即具樂縱飲,擊球、斗雞、馳鷹犬為樂,如是歲月不絕……
這些記載都可以與《東城老父傳》中對玄宗從藩王時期到做了皇帝都一直熱愛斗雞的描述相印證。
據《全唐文》中《木雞賦》的描寫,當時民間確實有削木為雞來練習斗雞術的。小說中,賈昌正是由于在斗木雞上展露出了才華,才會被召進宮。在這樣的社會風氣影響下,斗雞神童賈昌才會成為站在金字塔頂尖處的人,獲得無上的榮耀。李白有一首《古風》寫道:
路逢斗雞者,冠蓋何輝赫。
鼻息干虹霓,行人皆怵惕。
其中不可一世的斗雞者,據說就是指的賈昌(肖士斌曰:此篇諷刺之詩,蓋為賈昌輩而作)。
而我們不難想到:其實斗雞只是玄宗時權貴們奢華享樂生活的一個小小側面,賈昌也只是因為迎合權貴玩樂的需求而一步登天之人中的代表而已。從這一個側面,我們才會更加深刻地意識到開元天寶盛極而衰的必然性,這部小說也就顯得格外深刻。
由于皇帝的喜好,民間的斗雞之風越演越烈,以至于人們傾家蕩產來買斗雞。因此,可見奢侈玩樂已經不僅僅是玄宗一個人的愛好,唐王朝從上到下,都深深沉浸在這種風氣當中。與此同時,一個斗雞童子走向了榮華富貴,無數飽讀詩書的儒生和賢人卻不見天日,正如王維《偶然作六首·其五》詩中所寫:
客舍有儒生,昂藏出鄒魯。
讀書三十年,腰間無尺組。
被服圣人教,一生自窮苦。
并且,陳鴻指出生于乙酉雞辰的玄宗愛好斗雞,正是“兆亂于太平”,然而“上心不悟”,四個字道出了作者的深切痛心。陳鴻還寫出了賈昌為玄宗舉行斗雞表演的盛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