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后期浪漫派小說中的“超越性”特征

摘 要： 超越性是后期浪漫派小說創(chuàng)作的重要特征，這種超越主要包含兩個方面：一是外在的超越，如對政治與他人的超越；二是內(nèi)在的超越，即對自我的超越。對自我的超越又有入世與出世兩種形態(tài)，前者顯示出不計較一己之私的博大，后者追求宗教中的“虛無”和“空”的境界。后期浪漫派的小說創(chuàng)作正是在不同層面的超越中展開，完成了對人的生存意義和生命終極存在的探尋。

關(guān)鍵詞：后期浪漫派 小說 超越性

無名氏與徐訏在20世紀40年代初期的文壇頗引人注目，在創(chuàng)作傾向及審美趣味上有諸多相似之處。但對他們的流派認定，學術(shù)界存在好幾種不同的提法，本文采用“后期浪漫派”這一名稱。命名的豐富性，反映了這一流派的復(fù)雜性，本文擬從“超越性”這一角度對該流派的小說創(chuàng)作進行分析。

超越性是后期浪漫派小說的重要特征，與現(xiàn)實拉開一定的距離，才能有進行理性審視的空間。這種超越主要包含兩個方面：一是外在的超越，如對政治與他人的超越，二是內(nèi)在的超越，即對自我的超越。

一、外在的超越

超越性對于人類而言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海德格爾曾言：“超越就是最本質(zhì)的存在。超越表示主體的本質(zhì)，表示主觀性的基本結(jié)構(gòu)。超越構(gòu)成自我?！盿薩特則認為：“人經(jīng)常超越自己。當人在投出自己、把自己消融于自己之外的時候，他就造成了自己的存在。另一方面，人之所以能存在，乃是由于追求超越的目的。”b人所具有的超越性，恰恰是證明人之存在的基礎(chǔ)。但這種超越性具有多重層次，無名氏與徐訏正是以其小說創(chuàng)作，展現(xiàn)了這種超越的豐富性。

這種超越性首先體現(xiàn)于外在的超越，既體現(xiàn)于對外在于人的政治的超越，還表現(xiàn)在對他人的超越。徐訏 《鬼戀》中的“鬼”有著對政治的超越。小說正是在其對革命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中，揭示了政治的荒謬性。文中的“我”竭盡全力為所謂的革命舍生忘死，光暗殺人就有十八次之多，曾從槍林里、車馬縫里逃越，輪船上、荒野上，甚至牢獄中逃脫。但“我”對革命的熱忱卻被無情悲慘的現(xiàn)實擊碎，得到的結(jié)果不過是“一次次的失敗，賣友的賣友，告密的告密，做官的做官，捕的捕，死的死，同志中只剩下我孤苦的一身”。對政治從狂熱到清醒，“我”也因此實現(xiàn)了對政治的超越。

無名氏的《海艷》也體現(xiàn)了對壓抑自由的政治的超越?！笆裁幢狈サ倪M軍，武漢的圍城，大革命的火焰，地底工作的黑暗年月，牢獄的痛苦……這幅‘蒙娜麗莎圖，全是一些高貴的謊騙。它們樣子越高貴，也越謊騙的厲害。在那些莊嚴的大旗下，他失去的是自由，得到的是殘酷”。政治往往通過冠冕堂皇的借口，使人在不知不覺間淪為被奴役的工具。因此，只有超越了政治的欺騙性，才能擺脫政治對個人自由的束縛。

正如薩特所說，“他人即地域”，除了對政治的超越，對他人的超越同樣重要。在《吉卜賽的誘惑》中，“我”和外國女友潘蕊彼此相愛，潘蕊為了“我”放棄馬賽的優(yōu)越生活來到中國，她卻最終像一枝萎敗的玫瑰花漸漸失去了活力?！拔摇睘榱俗屗腋?，隨她再次來到法國，卻因為淪為寄生者而找不到人生的意義。以他人之名所造成的羈絆，即使是相愛的兩人也不能免除。

如果說《吉卜賽的誘惑》中主人公們的困境源自一方對另一方的過度依賴，《塔里的女人》與《精神病患者的悲歌》則展現(xiàn)了另一種極端，即因為過于自尊而痛失所愛。

《塔里的女人》中的男主人公羅圣提認為，“在生命中，‘偶然雖然可怕，但比偶然更可怕的是自我意識（也可以解釋為自尊心），這‘自我意識或‘自尊心是許多悲劇的主要因素”c。若不是黎薇報復(fù)性地答應(yīng)“我”為她做媒，而“我”又因為自尊，面對她的離開即使悲痛至暈厥也要苦苦強撐著所謂的臉面，這段愛情的悲劇便不會發(fā)生。《精神病患者的悲歌》中，白蒂的驕傲和自尊，使得海蘭在愛情和友情的旋渦中苦苦掙扎，最終只能以犧牲自我的方式獲得解脫。

但吉卜賽人的愛情觀則超越了這種束縛，它追求的是一種彼此成全的自我實現(xiàn)。一方的犧牲必定帶來另一方的痛苦，而這份痛苦會因為兩者的聯(lián)系而形成共同痛苦的惡性循環(huán)。因此，這種愛情觀所依賴的不是一方對另一方的犧牲，而是彼此的相互獨立。正是由于對他人的成功超越，才讓《吉卜賽的誘惑》呈現(xiàn)出了與《塔里的女人》《精神病患者的悲歌》截然不同的結(jié)局。

二、內(nèi)在的超越

能實現(xiàn)對政治與他人的超越已是難能可貴，但人類的超越性便是不斷超越，即從“外在的超越”向“內(nèi)在的超越”發(fā)展。內(nèi)在的超越，意味著超越自我，乃至追求宗教中的“虛無”和“空”的境界。這種超越有入世與出世的兩種形態(tài)，因而有著“積極的超越”與“消極的超越”之分。

入世的超越，是一種“積極的超越”。如在《精神病患者的悲歌》中，海蘭和白蒂愛上了同一個男人，“美的愛情”與“善的行為”產(chǎn)生了激烈的沖突。海蘭的犧牲，是對自我的超越和成全，與此同時，還感染了“我”將這份愛播撒給更多的人。這種愛不是自私的，而是博愛的，有一種類似于宗教的救贖。

《塔里的女人》中的羅圣提，在經(jīng)歷了愛情的破滅后不忘對抗戰(zhàn)的責任，努力為其盡一份自己的力量。這種超越，是類似于杜甫“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的擔當，有超越了一己之私的博大情懷。

出世的超越，則顯得有幾分“消極”?！豆響佟分械摹肮怼边x擇“冷觀這人世的變化”，繼續(xù)扮演鬼活著?！端锏呐恕穼矍橐匝輵驗槠┯鳎倬实膽蛞矔猩鲋畷r，再美好的愛情也終究會有消逝之日，與其沉溺其中，不如將其當作“一場戲”“一個夢”，只做一個觀眾：“她是不愿意再演戲了，戲演夠了。我呢，自然也演夠戲了；但我卻還有一個欲望，就是：自己既然不想演了，不妨看看別人演戲?！眃就如同《紅樓夢》中的那塊頑石，飽覽世間繁華后歸于靜寂，知曉浮生不過一夢。因而不如冷觀世界，與之保持一定的距離。

這種幻滅感常與對“偶然”與“必然”的思索緊密相連，人世間的因緣際遇、悲歡離合，看似偶然，在其背后實則存在某種必然。如《北極風情畫》中的“我”和奧蕾利亞第一次深度接觸源于一同觀看《茶花女》，凄美哀婉的歌劇為小說定下了凄婉的基調(diào)，也為“我”和奧蕾利亞的悲劇結(jié)局埋下了伏筆。

在徐訏小說《時與光》中，這種預(yù)言則更為普遍。“我”所寫的小說被改編成劇本后，小說中的女主人竟與現(xiàn)實生活中電影主演陸眉娜的命運極其相似——陷于紛繁情場之中，因為男主人公的妒意失去了雙腿。而水晶棺材，更是象征著某種神秘力量，能占卜預(yù)言未來。而“我”違背自己的承諾帶羅素蕾重游故地，被“不得善終”的誓言所懲罰。

正如小說中所揭示的：“一個人的行為只是命運的解釋，而命運只是幾行運行的小球的綜錯，一切的圖案不過是偶然的組合?！眅個人在命運前常常是無力的，就像俄狄浦斯王，努力掙脫命運的擺弄，卻只是為命運做了注解。即使試圖抗爭，人們卻絕望地發(fā)現(xiàn)，“它像神話中的獅妖，砍掉它的腦袋，它的第二個腦袋立刻會長出來。砍掉第二個，還有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 f一次次的失敗會讓人明白很多東西都是偶然的，包括那些短暫的美好，終究消逝。

但人們總是一廂情愿地把偶然當作必然，事實上，這些執(zhí)念既對世事發(fā)展毫無影響，對自身而言反而是一種束縛。生命存在的根本就是“無”，無常才是一種必然。“凡存在，都是無。只有真正體會到了這個‘無的存在，‘自我才有可能獲得自由”g。越是認真追求幸福的人，越不易得到幸福，人能做的，便是消解不必要的欲望，“回歸到一種無執(zhí)、無我的精神狀態(tài)，它更突出地表現(xiàn)為一種宗教、審美的境界，一種叔本華所推崇的源于佛教的‘無執(zhí)境界”h。只有這樣，才能真正實現(xiàn)內(nèi)在的超越。

三、結(jié)語

從古希臘的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到康德、黑格爾，乃至之后的胡塞爾、海德格爾，超越性問題一直備受西方思想家關(guān)注。從徐訏的《禁果》到《風蕭蕭》《江湖行》《彼岸》《時與光》，從無名氏的《北極風情畫》《塔里的女人》到《無名書初稿》，后期浪漫派的小說創(chuàng)作或顯或隱地體現(xiàn)了這種“超越性”。

正如徐訏《時與光》小說名所暗示的，人世線性的時間不過是倏忽而逝的一道光而已，在現(xiàn)實世界中不斷超越，人們才能不斷接近自由與真理。

從超越政治及“他人”，到超越“自我”，達到“無執(zhí)”與“虛無”之境，后期浪漫派的小說創(chuàng)作就在這一個個不同層面的超越中展開，完成了對人的生存意義和生命終極存在的探尋。

a 〔德〕海德格爾：《海德格爾選集》（上），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6年版，第359頁。

b 〔法〕薩特：《存在主義哲學》，商務(wù)印書館 1963年版，第169頁。

cdf無名氏：《塔里的女人》，華夏出版社 2008年版，第211頁，第116頁，第117頁。

e徐訏：《時與光》，安徽文藝出版社 1996版，第142頁。

g 宋劍華：《生存的探索與藝術(shù)的選擇──論無名氏與徐訏的小說創(chuàng)作》，《河北學刊》1995年第3期。

h 耿傳明：《“新浪漫派”文學的“黑夜情調(diào)”》，《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00年第2期。

基金項目： 本文系湖南省社科基金項目“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身體意識與民族國家想象的沖突融合研究”（項目編號：19YBA146）成果

作 者： 王易新，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趙紅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