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錦 鄧群 付容 秦世瓊
摘 要: 魯迅小說中的身體書寫是一種感時憂國的擬實呈現,以咄咄逼人的筆鋒呈現出一則“中國死魂靈”的驚悚傳奇。魯迅小說中的權勢者、衛道士、看客的身體均呈現出邪惡本質,可窺探出作者的創作意圖——將深刻的社會意識寄寓于身體,借助身體隱喻話語意義對國民劣根性進行批判與反思,探尋中國現代化出路。
關鍵詞:魯迅 邪惡身體 權勢者 衛道士 看客
自梁啟超等人倡導小說救國與新民始,小說被賦予“鼓民力、開民智、新民德”的時代使命,從而使小說、身體與政治、國家產生了千絲萬縷的聯系。而自一系列政治、經濟與文化危機中所產生出來的現代小說,亦被想象成改造中國的工具。魯迅小說的身體書寫,是近代中國處于存亡危機下一種意識凝結的產物,也是中國在現代性追求過程中尋找自我認同的時代強音。身體即權力,是主流話語斗爭和追逐的場域。在魯迅小說研究領域中大多著重于病態社會中不幸的人們,以揭出病苦,引起療救者的注意,但往往忽視了不幸的癥候的制造者。魯迅借由身體建構出烙滿歷史印記的中國形象,身體不再是單純的生理意義上的身體,而成為一種與主流權力話語相關的符號。在權力話語體系下誕生的邪惡身體是封建等級制度中的執戟者,本文將以其為鏡像,映射出病態社會的“人肉宴席”上“吃與被吃”的慘態,由表及里地揭示人的生存和精神困境,進行深刻的批判和反思。
一、權勢者:封建吃人文化的主謀與受益者
溫德爾曾提出:“身體不是私人性的表達,而是一個政治器官,是宇宙的和社會的實在之鏡像,反映著人的病相、毒害和救治過程。”魯迅小說中的邪惡身體不僅僅是其身體本身,在生理意義上的身體承載著諸多政治文化意涵。
魯迅在其小說中塑造出了諸多人物形象,研究最多的莫過于生活在社會食物鏈底端的被侮辱、被損害的人物形象,如阿Q、祥林嫂等,可我們也不應忽視他們被侮辱的壓力源——象征封建勢力的邪惡身體,這股邪惡力量導致病態中國的病情持續加重。如果說被侮辱、被損害的小人物可引起療效的注意,那么將邪惡身體進行分類,可作為另一個側面來觀照舊中國,以期抓住病根,開出正確的藥方。
權勢者通過暴力和思想統御被壓迫者,而被壓迫者在這迫害中慢慢麻木和習慣以至于不覺,封建的等級制度和社會里的層層壓榨逐漸積淀為中華民族的集體無意識。在魯迅小說中這些邪惡權勢者主要為統治階級和官吏鄉紳。處于食物鏈底端的下層人物被邪惡身體所壓迫、損害、毀滅,在社會上失聲和擱淺。《鑄劍》中的楚王視人民的生命如草芥,他們的身體在他眼里不是具有主體性的人,而成了泄憤的對象。“常常要發怒,一發怒,便按著青劍,總想尋點小錯處,殺掉幾個人”;《理水》中的考察專員,以考察為借口搜刮民脂民膏,“把你們吃的東西揀一份來就是!”《離婚》中的慰老爺和七大人表面“公事公辦”“和氣生財”,其實質是利用權力對愛姑進行身體圍獵和精神訓誡,愛姑的話語空間被擠壓,一代在反抗邊緣試探的明星就此隕落;《阿Q正傳》中的趙老太爺聽到阿Q說是自己本家時,給他一個巴掌,喝道:“你怎么會姓趙!——你哪里配姓趙!”作為末莊的強權者,似乎連姓都成了他的專屬,阿Q 成為被趙太爺的懲戒對象,壓迫和扭曲了農民身體的生存空間。魯迅通過暴露這些邪惡形象,揭露了在封建等級制度黑暗的本質,“有貴賤,有大小,有上下。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別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別人。一級一級地制馭著,不能動彈,也不想動彈了”。
封建統治勢力當然是封建思想輿論的積極倡導者、踐行者,他們背著因襲的重擔,奴役和扭曲底層的身體,將其壓在黑暗的閘門之下直至窒息。統治階級為了“吃人”,利用其掌握的權力話語非常策略地將整個“吃人”的過程合法化,從中獲得血和肉滋養其邪惡身軀。
二、舊知識分子:封建文化的衛道士與幫兇
“存天理,滅人欲”在流傳過程中已經成為封建社會的痼瘤,在外表現出擯棄性欲,但基本人欲是不可能完全與人身體所分割的,由此造成了身心分裂,本我和自我形成了巨大差異,這一點在知識分子身上表現得淋漓盡致。封建衛道士在這種方式中壓抑且偽善地存活,由此形成了變態的心理思緒和扭曲的行為方式。
這類知識分子看似清心寡欲,實則骨子里充斥著邪惡淫穢之思想。知識分子具有雙重身份,在讀書治學的過程中他成為封建文化毒害的對象,但他同時又是封建文化的構造者和傳承者,是封建文化的衛道士和幫兇,浸淫了底層百姓。
魯迅鞭撻了衛道士形象。《肥皂》四銘在街上看到乞討的孝女不僅布施零錢,反而其將作為意淫的對象——聽到身旁兩個乞丐的對話不自覺地買了一塊肥皂回家。四銘內心性欲的力比多得不到發泄,回家就把氣轉移到處于更弱勢地位的妻子和孩子上。《高老夫子》為去賢良女校看女學生應聘去教書。然“工夫全費在照鏡”上,在課上他禁不住自己的欲望,向講臺下一看,“半屋子都是眼睛,還有許多小巧的等邊三角形”。高老夫子是虛偽邪惡的,表面一本正經,卻沒有擔任好傳道授業解惑的師者角色,反而把學生作為臆想對象。這類衛道士不僅是在損害民眾利益,也是在壓抑自己的內心以至于扭曲為不正常的心態和行為,何嘗又不是一場自我毀滅。
心理的病態是反映社會病態的一種媒介,每個民族的民眾的心理狀態都聯系著它的歷史、文化和傳統,是傳統文化建構出的集體無意識的表現。在魯迅小說中似這類心理邪惡和病態的衛道士的人物又很多,克里斯·希林指出:“身體始終已經是文化上勾繪好了的,他從不會以純粹的或未經編碼的狀態存在。”邪惡身體不再是邪惡人物形象本身,而是成為社會象征符號,寓意病態文化體系的癥候。科舉制度對知識分子產生的深遠影響已經沉積在國人的精神里,摧殘人性,成為中國現代化道路上極大的阻礙。
三、看客:無主名無意識的邪惡殺人團
封建統治者不僅自己“吃人”,也宣傳教育廣大的民眾一起合謀“吃人”,以維護他們的統治。封建統治勢力是封建文化的主謀,他們人數雖少卻能主宰社會,是因為在封建思想輿論界還有為數眾多的盲從者——庸眾,他們被權力話語規訓與懲戒,并將權力話語內化于心,成為封建文化統治下自我規訓的群體,并以封建思想為鏡去觀察和指點別的身體,他們喪失了自我,完全成為封建機制運行的機器,是封建思想文化的無主名無意識的邪惡殺人團。
看客是魯迅最深惡痛絕因而也是批判最多的,他們的目光構成一座邊沁的“全景敞式監獄”,織成了一張密密實實的天網,把被剝奪、被踐踏 、被損害 、被侮辱的人完全網在一場徹頭徹尾的悲劇中。看客從間接上來說也是邪惡身體的一種存在,對于看客來說,別人身體被示眾和訓誡,是他們的娛樂觀賞活動,可以給自己無聊麻木的心靈帶來刺激和興奮,這無疑是“吃人”的另一種形式,讓國人感受到嗜血的快感。
在《示眾》中對于看客們爭奪有利位置更好地觀看示眾者有著非常細致的描寫,當巡警和穿著白背心的男人出現時,一群人都爭著搶著一個好位置, 看客心態根深蒂固,他們甚至不關注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只在意自己發出“看”動作,把看客無聊的精神世界和麻木的心靈展示得淋漓盡致。《明天》中的單四嫂子生活在一個“透明被看”的場域下,庸醫何小仙等構成的看客群體注視著單四嫂子如同惡狗看見了骨頭,要將其作為生活談資吃干抹凈,即使單四嫂子沒有死在吊索上,那么她的明天也會如祥林嫂一般悲涼。《藥》中的革命者為了中國之未來犧牲了自己的生命,可他的血卻被庸眾作為藥,他的死亡只是眾多談資中的一個,英雄的意義在看與被看中被瓦解得一干二凈,只剩下了滑稽和虛無。
魯迅曾說過:“群眾——尤其是中國的——永遠是戲劇的看客。犧牲上場,如果顯得慷慨,他們就看了悲壯劇;如果顯得觳觫,他們就看了滑稽劇。”他們共同參與了視覺的暴力行為卻渾然不覺,樂此不疲,是國民劣根性的集中體現。
總之,魯迅關注的身體沒有簡單停留在生理學層面上,落筆最多的是“病態社會的不幸的人們”,因為在他們身上承載著中國歷史、文化及政治等深層次意義,體現了魯迅對“國民性”的關注與思考,對傳統社會文化的深刻省察和觸及靈魂的深入剖析。正是這種寄寓于身體的表達方式和思維模式,傳達出魯迅思想的獨特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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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目基金: 本文系湖南省社科基金項目“中國現代文學中身體意識與民族國家想象的沖突融合研究”(項目編號:19YBA146)成果
作 者: 張錦、鄧群、付容,湖南科技大學在讀本科生;秦世瓊,湖南科技大學講師,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
編 輯:趙紅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