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對《西湖文苑》的總體面貌進行考察,可以發現這份刊物開放包容的辦刊方針和文學立場,《西湖文苑》集結了眾多知名作家,沈從文等“京派”作家在《西湖文苑》中占據著較重的分量。林庚的佚作《鐵的鋤頭》不能說是一篇成熟的作品,但是它有著獨特的、值得重視的藝術價值,通過這部短篇小說,可以豐富和深化對林庚的認識和研究。
關鍵詞 :《西湖文苑》 沈從文 佚作 林庚
近日,筆者在翻閱民國時期的舊期刊《西湖文苑》時,有幸讀到了林庚的短篇小說《鐵的鋤頭》。《鐵的鋤頭》刊發在1933年5月1日的《西湖文苑》創刊號上。關于這篇小說,在已出版的各類林庚作品集均未見收入,相關的著作年表也未有提及,當前也沒有發現有關的研究文字,因此應該屬于林庚的散佚之作。
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林庚以詩歌和古典文學研究著稱,除此之外,也寫過不少隨筆和批評文章。相較而言,對于林庚的小說創作情況,目前學界關注的還不夠。當前留存的林庚小說之作本來就不太多,這篇小說的發現,不僅有助于我們了解林庚小說的特點,而且可以豐富我們對林庚的認識,對推動林庚研究也提供了較為有價值的文本。本文嘗試對小說《鐵的鋤頭》和《西湖文苑》這份刊物做些論述和闡釋。
一、關于《西湖文苑》
《西湖文苑》于1933年5月1日創刊,出版地是浙江杭州,由 “西湖文苑社”編輯,主編有胡蘅子、程一戎等,現代書局負責發行。《西湖文苑》為月刊,初定于每月1日出版1期。從1933年5月1日創刊號起,到1934年10月出至第2卷第6期停刊,共出版發行了12期。這份雜志的主要欄目有小說、詩歌、散文、小品等,也刊登了不少譯作,集結了眾多知名作家。遺憾的是,如此重要的一份刊物,曾一度湮滅于歷史的灰塵中,直到近年來,它的史料價值才被關注和發掘。如解志熙發現了林庚的佚詩《歌者之聲》《狂風之夜》,沈從文的佚文《三秋草》《廢郵存底》,佚詩《旱的來臨》《微倦》等; 劉濤從《西湖文苑》中輯錄出了臧克家的三首佚詩《兩個心》《死了的神秘》《鮮亮的影》;楊新宇發掘出了何其芳的早年佚詩《招》等。
《西湖文苑》的創刊,自然離不開相應的政治歷史背景。20世紀30年代初期,南京國民政府發起了民族主義文藝運動,意在阻止左翼文學運動的發展,加強意識形態控制。當時的《前鋒周報》 《前鋒月刊》 《黃鐘》等刊物,都是在這種背景下創辦的,有著比較濃厚的政治色彩。《西湖文苑》由國民黨浙江省宣傳機關主辦。刊物的定位是“一個發表比較軟性的發揚民族思想和精神的文藝刊物”,目標讀者主要是青年學生。《黃鐘》也是由國民黨浙江省宣傳機關主辦,在1933年《西湖文苑》創刊前夕,《黃鐘》曾在第25期、第26期連續登載了“西湖文苑創刊號要目”的出版廣告,此后每逢《西湖文苑》出版,《黃鐘》都相應刊出了各期的目錄,對《西湖文苑》進行推廣宣傳,從中可見這兩份雜志之間的關聯。
《西湖文苑》創刊號登載有《發刊詞》,《發刊詞》宣揚“民族意識”。編者認為,要辦好一份刊物,首先要有嚴肅的態度:“本刊同人是深深地這樣的相信:文學這東西的功能是異常的強大,文學這東西的意義是異常的深宏,文學這東西的使命是異常的重要。所以,一個從事于文學寫作的所謂作家,無論是小說家,是詩人,是戲曲家,是批評家或是論文作者,他所第一應該具備的條件就是‘嚴肅。” 《發刊詞》認為文學是“時代精神的前潮”。主張作家去做“人生的寫實者”“時代的先驅者”,“要十分嚴肅的正視人生,文學家要十分嚴肅的抓住時代,文學家更要十分嚴肅的負起了民族國家的前驅者的責任;把人生的戰斗的意義交織了民族國家的緯線和時代的經線,然后再以嚴肅的創作態度和嚴肅的創作技巧表現了出來的時候,那末那作品,才是萬族景仰千秋不朽的偉大的作品,而文學家的生命,才能夠因這作品之繼續存在而活潑潑地洋溢于宇宙之間,歷千年而光華煥發不能磨滅”。不難發現,這份《發刊詞》散發著民族主義文學的氣息。
不過,和《黃鐘》對民族主義文學的公然鼓吹,登載了不少激進的文字不同,《西湖文苑》主要是以刊登文藝創作為主,包括小說、詩歌、散文和小品文等,同時也有一些翻譯類的文章。雖然《發刊詞》有些政治色彩,但從《西湖文苑》的總體呈現的面貌上看,它更是一份普通的文學性刊物,并沒有什么政治傾向性。《西湖文苑》的辦刊立場比較開放,有著一種兼收并采的姿態,不囿于某一群體或流派。正如主編程一戎所說:“我們不想把這份刊物成為幾個人的私有園地,我們要將這刊物完全獻給多數的讀者大眾,希望有幾百個同意于我們的作家在這里聚集攏來。”對刊物的作者群進行一番梳理,我們可以發現《文苑》的作者構成比較多元化,其中還包括了臧克家、李輝英、蘇壽彭(章枚)、尹庚、何家槐等左翼作家。
在《西湖文苑》的作者群中,沈從文無疑是分量較重的一個人物。他有多篇作品陸續在《西湖文苑》上發表,如《微倦》(第1卷第1期,署名季蕤)、《三秋草》(第1卷第2期)、《廢郵存底》(第1卷第3期,署名甲辰)、《廢郵存底》(第1卷第4期,署名甲辰)、《旱的來臨》(第2卷第6期,署名岳煥)。《微倦》和《旱的來臨》屬于詩歌作品,《三秋草》是為卞之琳的詩集所寫的評論文章,兩篇《廢郵存底》屬于書信文章。除了本人在《西湖文苑》上發表作品外,沈從文的夫人張兆和也有兩篇譯作發表,分別是蘭姆的《水手舅舅》(第1卷第3期)和托爾斯泰的《蘇拉脫的咖啡店》(第1卷第4期),這也從一個側面說明了沈從文在《西湖文苑》作者群中的突出地位。
沈從文和《西湖文苑》有著比較密切的聯系,其實并不讓人意外。早在1932年10月,即《西湖文苑》創刊的前一年,一份名為《小說月刊》的雜志在杭州創刊。這份刊物的編輯是沈從文、程一戎、林庚和高植。這四人中,程一戎后來成為《西湖文苑》的負責人,而沈從文、林庚和高植,都成為《西湖文苑》的重要作者。對于《文苑》上沈從文的作品,本文此前已有論述。除了《鐵的鋤頭》,林庚還在《西湖文苑》上發表過《歌者之聲》(第1卷第2期)、《狂風之夜》 (第2卷第3期)、《馳想中的印度》(第2卷第1、2期合期)等。高植也曾有多篇作品在《西湖文苑》上發表,如《速概記》(第1卷第1、3期,署名高地)、《黃昏的逃捕》(第1卷第2期)、《匪女》《水月》(第1卷第4期)、《二十二年除夕》(第2卷第1、2期合期)等等。我們知道,沈從文在幫助、獎掖文學青年上,一向是不遺余力的。高植是沈從文的學生,早年在文學上也曾得到沈從文的提攜。沈從文曾經為高植的作品集寫過一篇《高植小說集序》,對他的創作予以好評,認為高植“把文字當作一項嚴肅的事業”。
《小說月刊》的四位負責人,后來或成為《西湖文苑》的主編,或成為重要的投稿人,從中不難發現這兩種刊物的關聯。從1932年10月創刊到次年1月,《小說月刊》僅僅維持了四期之后,便因為經費不足的問題而停刊。在《小說月刊》停刊四個月后,程一戎等開始創辦《西湖文苑》。通過對《西湖文苑》作者的梳理,可以發現其中多數人的名字曾出現在《小說月刊》上,如李輝英、蘇壽朋、程一戎、劉宇、盛明若、林庚、沈從文、高植、張鳴春、臧克家、邵冠華、史衛斯、段落、李鵬年、陸志葦、華漪等人。由此可見,經由《西湖文苑》,此前《小說月刊》的作者群又得重新聚合,并成為《西湖文苑》作者群的主要班底。
1933年七八月間,沈從文辭去了青島大學的教職,前往北平協助楊振聲編輯中小學教科書。9月,楊、沈振二人開始接替吳宓主編《大公報·文藝副刊》。其實楊振聲的主要工作還是編輯教科書,《大公報·文藝副刊》的編務工作實際上由沈從文掌握。由于主編的更替,在創刊伊始,《大公報·文藝副刊》一度面臨著稿源的問題,因而沈從文經常以聚餐的形式召集一些文人,向他們約稿并征詢意見,以取得對刊物支持。事實上,《小說月刊》和《西湖文苑》上的作者,如高植、曹葆華、方瑋德、何其芳、張兆和、陸志葦、王西彥、李輝英等,后來又都出現在《大公報·文藝副刊》上,而這些人,或是沈從文的學生、好友,或是其家人,大都和沈從文有過緊密的交往。
從《小說月刊》到《西湖文苑》直至《大公報·文藝副刊》,梳理這三份刊物作者群的構成,我們似乎可以發現,以沈從文為紐帶,構成了某種脈絡的延續,而這種延續又匯流進了那個著名的“京派”之中。當然,本文在這里并不是說,《西湖文苑》就是屬于“京派”刊物,但是從人員構成、審美趣味乃至總體風貌上看,《西湖文苑》的確顯示出了若干的復雜性,與“京派”存在著一些關聯,簡單地將其貼上“民族主義文學刊物”的標簽,顯然是有悖于文學史真實的。
二、關于小說《鐵的鋤頭》
我們回到《鐵的鋤頭》這篇小說。《鐵的鋤頭》刊發于1933年5月1日《西湖文苑》的創刊號,具體登載在該期的“小說”專欄上,署名林庚。《鐵的鋤頭》約一萬一千余字,講了這樣一個故事:十七歲鄉村少年牛三是個“混沌初開”的小伙子,他天性樂觀,喜歡幫人家做事。牛三愛上了鄰居家的女兒,十五歲的菊花,他向女孩展開了熱烈的追求。同時,菊花也喜歡上了勤快開朗的牛三。很快,兩人陷入了熱戀之中。初嘗愛情甜蜜的牛三,每天沉浸在幸福和煩惱交織的幻想之中。在得知菊姐喜歡菊花后,他便在自家的后院里種上了菊花,準備“到菊姐生日時,這些都采下來送她”。牛三日夜思念菊姐,終于患上了病。一天,他去東莊抓藥時,意外聽到人說菊花將要嫁給李財主家的少爺。得知這個消息,牛三霎時失去了理智,他沖進菊姐家,用自己的鐵鋤頭殺死了前來提親的財主管家。事后,牛三被判了九年有期徒刑。菊姐也因為被逼親不過,在成親的頭一天,跳進了平日打水的井里。
平心而論,《鐵的鋤頭》并不是一篇成熟的作品。林庚于20世紀20年代末開始發表作品,這篇小說創作于1932年,也可以說是他的少作。小說在人物形象、情節設置等方面都有著一些似可商榷之處。比如《鐵的鋤頭》主要敘述了牛三和菊姐這兩人的愛情慘劇,但作者對這兩人的形象描寫不夠豐富。除了菊姐的這個人物較為模糊之外,作為主要描寫對象的牛三,其魯莽和過激行為是釀成慘劇的直接原因。小說開頭寫到牛三“干什么都高興,見什么都樂”,“他看著一切都覺得喜歡”,“沒有誰跟他打過架”,此類描寫在小說中曾多次出現,牛三給人的印象是個“樂天派”,有著好人緣。就是這樣一個性格爽朗、達觀快樂的小伙子,后來卻突然做出了令人不解的魯莽行為,這實在容易給讀者一種突兀之感。
雖然《鐵的鋤頭》說不上是一篇杰作,有著一些稚嫩之處,但它仍然有著值得注意的藝術價值。林庚是著名的詩人,同時有著深厚的古典文學修養,這些因素都可能影響到他的小說的創作。如《鐵的鋤頭》帶有明顯的“詩化”特征,這篇小說語言樸素平淡,清新優美,整篇作品都彌漫著一種憂愁和感傷的情調。我們知道,作為一種虛構性的文學體裁,小說的最主要的特征是敘事,也就是講故事,比較講究情節的連貫、緊湊和故事的完整。《鐵的鋤頭》雖然也給我們講述了一個完整的故事,但整個故事非常的單純,情節和敘述相對被淡化,作者將寫作的著力點,似乎都放在了對詩性氛圍的營造和人物內心世界的描寫上。本文在上文曾論及,這篇小說人物形象比較單一、不夠豐富,這既是作品的一個小缺陷,更是許多“詩化”“散文化”小說所普遍存在的一種特征:人物形象是否豐滿生動,是否鮮明清晰等,本就不是這類小說最關注地方。讀完《鐵的鋤頭》,給我們最深印象的是一種憂愁的情緒,一種感傷的氛圍和一些優美的畫面。正是由于作者將注意力從人物形象刻畫,轉向了氛圍的營造和人物內心的描寫上,才使得這篇小說呈現出氛圍濃郁“詩化”特征,因而故事情節和人物形象顯得相對黯淡。
兩個年輕人,無憂無慮地生活在鄉野之間,在美麗的風光中,產生了朦朧而自然的愛情,自由自在地享受著兩情相悅。這是現代鄉土抒情小說中較為常見的情節模式。學界通常以“田園牧歌”“人性之美”等詞匯定義這類小說,《鐵的鋤頭》自然也當屬于這類作品。雖然最后因為牛三的魯莽行為而以悲劇告終,但它給我們印象更深的是一篇濃郁的抒情氛圍和自由自在的詩性之美的小說。除了這個特點,這篇小說還有一個值得我們關注的特點是細膩的心理描寫。《鐵的鋤頭》不太注意情節的連貫和人物的刻畫,強調的是人物心境的抒發,小說多處寫到牛三的心理活動,并以此展開故事情節。如以下這段描寫:
牛三一個人想,越想越得意,但他并不大聲樂出來。天快黑了,他慢慢走回家去,路上有初上來的缺月,照得他地下的影子。他覺得這影子很可愛,似乎他從來便不大留心自己有影子這回事,從來沒有覺過影子能和自己做伴。他覺得對這影子有一點寂寞,但這寂寞卻新鮮得使他覺得可愛,他心里充滿了他所不知的東西,在他心里搖幌(搖晃)得使他分不清是什么。但卻給他一種可愛的趣味,一種說不出的新鮮的感覺。若在從前他看見影子必定和它賽跑,然后覺得是傻事時,哈哈笑起來,但現在他卻故意慢走,他看得地下清晰的自己的影子,真有趣!他說不出什么來。
諸如此類的文字,在《鐵的鋤頭》中還有很多。這篇小說雖然在多處描寫了牛三的內心世界,但人物的內心世界并不是孤立的、封閉的存在。外在世界是觸發內心波動的原因,內心的感受是外在世界的呈現,也是推動情節發展的動力。人物內心、意境營造、故事發展、自然環境等方面相互生發,并以一種詩意的、優美的語言融合起來,這也是《鐵的鋤頭》較為獨特的藝術價值。
三、結語
由清華大學出版社于2005年付梓的九卷本《林庚詩文集》,是迄今為止收入林庚作品最多的集子,其中主要是新詩與古典文學研究著作。既然是“詩文集”,《林庚詩文集》當然沒有收錄林庚的小說。其實林庚的創作涉獵極廣,除了詩歌、散文之外,還有小說和戲劇等。1928年林庚進入清華大學讀書,1933年畢業后留校任朱自清先生的助教。在這幾年里,作為“文學青年”的林庚積極參與文學活動,留下了數量不菲的文字。比如,除了《鐵的鋤頭》,林庚的另一部短篇小說《一隅》就是這時候寫下的。《一隅》這篇作品發表于1932年《清華周刊》第37卷第6期。小說篇幅不長,情節也不太復雜。小說以1932年爆發的上海“一·二八事變”為背景,講述了這場戰事是如何激起了生活在北平的“一隅”的人們的心理波瀾,并帶來了生活上的影響。在創作這篇小說時,作者當時正在清華大學讀書,缺乏對這場戰事的直接體驗,因而作者揚長避短,小說中沒有濃墨重彩的戰爭圖景,也沒有直接描寫浴血奮戰的抗日英雄,而是選擇了生活在北平的普通市民為描寫對象,是大時代中的“小敘事”“小人物”,起到了“大中有小、以小見大”的效果,具有獨特的藝術價值。可惜這樣的一部作品,目前同樣也失收于林庚的各類集子。
當前,林庚的不少作品還散落于各類報刊之中,要全面深入地了解和研究林庚,就不能不關注對這些作品進行挖掘和闡釋。或許在將來,隨著林庚小說的陸續的發掘和林庚研究的推進,我們可以在熟知的“詩人的林庚”和“學者的林庚”外,再加上一個“小說家的林庚”的身份。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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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劉濤.現代作家佚文考信錄[M]. 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4] 楊新宇.何其芳早年佚詩《招》及其他[J].現代中文學刊,2012 (4).
[5]發刊詞[J].西湖文苑,1913 (1).
[6]編輯后記[J].西湖文苑,1913 (1).
基金項目: 2015年度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民國報紙副刊與現代作家佚文發掘整理研究”(15BZW155)
作 者: 李恒才,河南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文學傳媒與文學生產。
編 輯:趙紅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