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村上春樹是日本后現代主義作家,此派別推崇“零度寫作”,但在村上小說的內容主題和特殊表達方式上,無疑都透露出紙背之后的感情表達,象征寓意,有悖于機械陳述,從而形成“偽零度寫作”概念(把真意蔭蔽在隱喻之后,運用看似輕盈的文字載體,實則擔負了沉重的人生意義)。本文意在歸納村上短篇小說集《再襲面包店》中這些由小見大的細節,簡述對于純粹的零度寫作真實存在的異議,進一步探討形式主義文學背后的思想和文學功能。
關鍵詞:偽零度寫作 隱喻 形式主義 村上春樹 《再襲面包店》
村上春樹作為日本20世紀80年代的文學旗手,著有多篇小說作品,其短篇小說作為長篇的“產后性因素”和發動機,是思想“新的胎動”,更受部分讀者的青睞。而村上作為經歷過20世紀60年代末日本學潮運動的小說家,被自然地納入后現代主義文學的支持派中,承襲“零度寫作”。
“零度寫作”a是后現代主義作家提出的對于傳統文學本質的顛覆性概念,推崇機械的平面化寫作,強調由字詞獨立品質所帶來的多種可能性和無趨向性,拒斥深度內容的價值,鼓吹“形式”的革命性作用,反對作者在行文中摻雜個人情感及思想,轉而進行語言結構的“表演型寫作”,蓄意模糊意象從而剝離作品真正可尋的終極意義。
被籠罩在這樣專注于寫作手法翻新更迭的時期,村上春樹作為日本后現代主義的代表作家,自然難逃質疑。讀者所認知的其作品荒誕感和虛構意味十足,語言表達較為朦朧,主題難以在現實中落地,意向分裂且相互之間的關聯性小也不無道理。但這僅是浮于文字表面的錯覺和距離感,本文以短篇小說集《再襲面包店》b為例,村上春樹從三個角度和細節實踐了“偽零度寫作”,將欲和外界溝通的情感轉換為有個人異質特色的“暗號”,進行了自我的社會性發言,從而交付讀者。
一、隱喻距離感的假象
在任何時代,小說都是自我和世界關系的一個隱喻。c這說明小說體裁的本質在于反映作者潛在的人生經驗和內心情感,闡述文學與世界的關系。村上的短篇小說充滿大膽的虛無主義,像是極其用力反射的“玻璃幕墻”(指“村上春樹現象”),對于渴望直白簡易閱讀的讀者而言,無疑是有體驗落差感的。他在小說中所使用的隱喻不是“溫和的高層建筑”(指迎合非感情化的文字游戲),相反,是無所顧忌表現自己情感的“夾層結構”(指另辟蹊徑的寫作方式),拒絕讀者沉浸式的閱讀,也不愿類比作家自身的經歷,這樣的距離隔閡感,是微妙的,也是略顯沉重的。它是村上獨特的神秘感和破壞性的意象語言,其晦澀表象的背后是自主性情感的流動和對社會現實態度的不斷輸出。
村上春樹說:“隱喻會大大縮短現實的距離。或許兩種狀況又是互為補充的,即實際性地接近隱喻性的真相,或隱喻性地接近實際性的真相。”這概括了隱喻的目的,即是貼合和落地現實社會,同時也有悖于“零度寫作”“為文學而文學”的初衷。其1997年發表的短篇小說《象的失蹤》一文,是徹底的隱喻之作,亦是極富寓意的社會責任之作。此文存在一個“貫穿全文的隱喻”和兩個“分散碎片化的隱喻”。“貫穿全文的隱喻”是指作者將主人公“象和飼養員”作為隱喻的對象,象是客觀世界公認的龐然大物,然而行動遲緩的象作為小鎮象征,大而無用僅具觀賞性,是在形體和價值上異于人群特殊的存在;飼養員則同樣作為遲暮的弱勢群體,被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社會邊緣化,只能和象維系最純粹和真摯的親密感。兩者都隱喻象征著陷入生存窘境的特定群體。“分散碎片化的隱喻”則指文中兩個關于“象失蹤的原因”的分析,作者將自己隱喻為小說中的第一人稱“我”(銷售員),輔助解釋兩個原因。其一,村上提及一種“急功近利式的本質”:“至為關鍵的是諧調性。無論式樣多好的東西,都必須同周圍保持諧調,不然毫無意思。”d“我想就廚房來說,講究諧調性之前,應該備有若干必不可少的東西。問題是那種因素成不了商品。而在這急功近利的世界上,成不了商品的因素幾乎不具有任何意義。”“我越是變得急功近利,產品越是賣得飛快。”這些話表面均是銷售員針對銷售策略和現狀而談的,實則隱喻人們在世界這個大廚室里尋找某種諧調性,而大象在式樣的諧調(形體過大)和功能的諧調(無實用價值)上違背了商品社會交易的原則,從而被淘汰。社會具有一種“迫使象消失的力量”:“一種壓制可能擾亂功能性和諧調性的過剩的異質之物的力量。”(和田敦彥語)e其二,村上提及一個“大小比例平衡問題”,“原來的老象由于某種原因,驟然萎縮成小象,象就勢迅速萎縮變小而從柵欄空隙逃走”。“我往往感到周圍之事正在失去其固有的平衡,外部事物在我眼中顯得奇妙反常。”象因為非常規的體型反而無用,人們看不到無用的價值,所以象離奇的消失打破了固有的平衡觀念。
隨著短篇的結束,偽零度寫作更為凸顯,象和“我”的關系,消失和尋覓,才是村上終極探究的主題,而非臨時起意的字詞聚合產生的美感。象是作者內心烏托邦式的存在,逃離世界,重歸自由,而“我”則是現實中仍需遵循功利秩序的蕓蕓眾生的縮影。這篇作品是村上春樹對現實失衡的社會性意見發表,通過非日常性情節對日常性生活的入侵,虛構對現實的滲透和浸潤,刻意拉近與時代及讀者的距離,有強烈的自主傾向意識和“訴說式”意愿,與摒棄作家個人立場的“零度寫作”在本質上背道而馳。
二、慰藉哲理感的現實意義
村上春樹的短篇小說,故事雖然滑稽荒誕,卻篇篇難掩精致,同時內容也不乏奇異私人化的生活情趣,從音樂的高頻率出現“巴赫的魯特琴曲非常適合這四月不冷不熱的陰晦的黃昏”(《雙胞胎女郎與沉沒的大陸》),到與面條火候的精準契合“九分鐘太短,十一分鐘過長。恰如煮意大利面條的標準火候”(《擰發條鳥與星期二的女郎們》),再到營造出自己偏愛的食譜“再配上一大堆切得細細的白甘藍,另加蜆醬湯,生活就該是這副樣子”(《家庭事件》),小眾的痕跡一直倔強且若隱若現地穿梭在小說里,形成濃郁的村上腔調并留下個性化和生活化的讀者群體共鳴,嫻熟且理所當然地被運用在行文里,分享給過路的讀者共賞。對于這一點,在《為故事冒險》一文中,村上解釋寫作是為了“表現自己的內在生命力”f,而在小說中自然穿插個人化的興趣愛好,卻是有意為之。音樂、食物和有控制力的生活是他顯著的私人化符號,這三者比起深邃的小說語言來說,是文學價值和功能更親民的存在和體現,也是村上和最低限度接受其文章的讀者之間的親密聯結。他希望讀者將其小說故事有效地攝入內心世界,才能得到充分理解的體驗。作為引起“村上春樹熱”現象的小說家,將通俗小說和純文學巧妙結合,既規避了純文學因形而上學意識缺乏讀者的“短期效應”,又不至過分迎合紙質商業市場,“通過故事這個體系”,“小說式地”和讀者“密切相連”,使兩者在內心深處擁有共同的故事,g這是村上寫作事業的目的。
村上春樹在經典的“炸牡蠣理論”中寫道:“一旦小說家(偷懶,或單純為了賣弄)不愿將這權利委讓給讀者,親自出馬指手畫腳地下結論,小說大體就會變得味同嚼蠟。內容缺乏深度,語言失去光彩,故事變得呆滯。”h這也是其短篇小說時常采取沒有確切解釋的開放式結尾的原因,空缺或戛然而止的部分,是他和讀者產生思想共鳴交換的空間。如在短篇小說《再襲面包店》中,結尾的描寫是這樣的:“我歪身躺在艇底,閉目合眼,等待洶涌的潮水把我送往相應的地方。”這句話是照應文章前段對于“特殊饑餓感”的畫面描寫,是抽象化,象征寓意極強的,給予讀者多個寬泛理解的版本。既可理解為“再襲面包店”成功后帶來的心緒恢復,“緊箍咒”解除,生活重回正軌;也可理解為在襲擊計劃成功反抗了資本主義貨幣的交換法則后,主人公可真正保持自我生活的舒適狀態;還可理解為荒謬的搶劫行為只是徒勞地緩解“我”想要逃脫體制之外的心愿,體制內的秩序和法則仍會將“我”遣返回生活的原位等等。把小說沒有定性的最終結論交付讀者,任憑他們用新鮮或陳舊的經驗,重新堆疊架構故事,是村上給讀者慰藉哲理感的傳遞和一份文學性的尊重。這同時也背離了零度寫作拒斥感性傳遞的冷眼旁觀,打破了中性化寫作的單純敘事,用作者主觀的投入起到情感慰藉的現實作用,無疑是一種反形式主義文學的暖意做派。
三、偽零度文學的必然趨勢
不難看出,村上春樹的小說寫作是“萬花筒式”的,外側是其對所處時代敏銳觀察后的社會性發言,內側是他和讀者自由隱秘的情感交換。這樣的寫作方式,以更深入的姿態介入社會問題,轉動起來有數個不同且具澎湃質感的故事組合,讀來都有“輕盈的沉重”之感。以短篇小說集《再襲面包店》為例,所謂“輕盈”是指用盡想象力和表現手法所維系全書的少年感和親切感,這奠定了其不同于日本戰后陰郁的文學基調。而“沉重”,則站在“輕盈”的背后幫襯,從安全感、歷史感、社會性、失落感,和順應感等方面通過六個短篇主題散發出來。與此同時,村上也體貼地為讀者搭配附贈了“欣慰小食”(指音樂、食物、有控制力的生活)用以慰藉無法觸及語言深層的讀者,這也證實了他巧妙的偽零度寫作所存在的必然性。
從文學立場角度而言,零度寫作刻意模糊主體傾向和個人立場,而小說寫作本就具有濃厚的個人化色彩,是作者由無意識到潛意識再到自覺意識的自主表達。其立場可以是記錄,也可以是反抗,因此寫作有多個迥異的目的,大到表達政治傾向,小到用以情緒釋放,都是和作者個人思想息息相關的。英國作家喬治·奧威爾曾表示:“回顧我的作品,我發現在我缺乏政治目的的時候,我寫的書毫無例外地總是沒有生命力的,結果寫出來的是華而不實的空洞文章,盡是沒有意義的句子、詞藻的堆砌和通篇的假話。”i這無疑佐證了偽零度寫作在現實意義中于寫作者而言的必然趨向。從文學功能角度而言,寫作是一種多元化豐富的表達,是作者個人立場的紙上展現和真實流露。而文學是對生活的定點聚焦,文學作品是以生活現實為基底的擴大化、夸張化、虛構化,無法脫離現實生活的情感元素,因此文學不止是純粹的美學追求,仍應有其對社會的反映功能和教化功能。而“零度寫作”并不具備這樣的文學功能,故其是脫離現實,過于理想化的偽命題。從文學本質而言,“零度寫作”的本質是文學審美和形式的局限性,摒棄了對思想內容的凝練。當寫作消失了內容,而單純轉向文字本身時,語言就從工具演變成了小說主體,即構成了形式主義文學,其典型特征是脫離現實生活,強調審美活動的獨立性和藝術形式的絕對化,認為是形式決定內容,而不是內容決定形式。j這樣絕對化的理論思潮,極不利于非虛構文學的發展,也將小說主題的選擇隨意化,寓意淺層化。村上春樹在訪談中曾表達“寫作的動力是不讓自我被淺薄的話語淹沒”,愿用小說深層維系與社會的緊密聯結,想必就是對偽零度寫作最好的認同和堅持。
a 百度百科“零度寫作”主要特點。
b 〔日〕村上春樹:《再襲面包店》,林少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7月第1版,該短篇小說集由《再襲面包店》《象的失蹤》《家庭事件》《雙胞胎女郎與沉沒的大陸》《羅馬帝國的崩潰 一八八一年印第安人起義 希特勒入侵波蘭 以及狂風世界》《擰發條鳥與星期二的女郎們》六篇組成。
c 吳曉東:《如此愉悅,如此憂傷:20世紀文學經典漫讀》,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8年版,第1頁。
d 〔日〕村上春樹:《象的失蹤》,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34頁。(本文有關該小說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e 林少華:《失蹤的不僅僅是象》,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9頁。
f 魏大海:《村上春樹小說的異質特色》,《外國文學評論》2005年第3期,第92頁。
g 村上春樹:《我的職業是小說家》,南海出版公司2017年版,第197頁。
h 村上春樹:《村上春樹雜文集:無比蕪雜的心緒》,南海出版公司2013年版,第7頁。
i 喬治·奧威爾:《我為什么要寫作》,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135頁。
j 百度百科“形式主義(超唯美主義)”基本概念。
基金項目: 2019年上海理工大學創新創業項目“精研·借鑒·創作——優秀作家作品語言特色研究及借鑒”,項目編號:“XJ2019244”
作 者: 歐陽晨煜,上海理工大學在讀本科生,研究方向:英語科技翻譯。
編 輯: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