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里下河小說的人物塑造特征

摘 要：里下河作家多不擅長宏大敘事，而善于描畫日常生活，書寫平凡瑣事，展示小人物的喜怒哀樂。這就使他們的小說在人物塑造上呈現(xiàn)出如下特征：偏重書寫平凡小人物的悲歡、偏愛塑造少男少女形象、賦予人性更多暖色。

關(guān)鍵詞：里下河小說 人物塑造 特征

文學是人學，小說更是將塑造鮮明的人物形象作為自己的藝術(shù)基點，塑造出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被視為小說的最高境界。而展讀眾多里下河小說，卻似乎并不如此——不是說里下河作家不重視人物塑造，而是大多數(shù)里下河作家的藝術(shù)理念、文學觀念與“典型論”有些距離，這就造成他們的小說內(nèi)容、人物形象呈現(xiàn)出另一種樣態(tài)。具體來說，就是里下河作家偏重書寫平凡小人物的悲歡，偏愛塑造少男少女的形象，賦予人性更多暖色。

一、偏重書寫平凡小人物的悲歡

里下河作家多不擅長宏大敘事，而傾心于描畫日常生活，書寫平凡瑣事，展示小人物的喜怒哀樂。正如有論者所說：“里下河流派的作家更熱衷于描畫在歷史長河中沉沉浮浮的個人生活與命運。關(guān)注凡塵俗世中的普通小人物，捕捉日常生活中的聲色光影，展現(xiàn)生活的繁密與歲月的悠長，書寫人生的恒常與不變。”作為里下河小說“旗手”的汪曾祺被稱為“小悲小歡的寫手”，有研究者更認為他“是讓當代文學的小說創(chuàng)作重新回到‘小字上來的第一人”，其小說表現(xiàn)的是“‘小細節(jié)，‘小生活情趣，‘小人物、‘小主題”。

展讀里下河小說，發(fā)現(xiàn)其中寫到的最大的事件是縣委書記柳成蔭推進的城鄉(xiāng)改革（劉仁前：《浮城》），寫到的最大人物是月城市市長溫良弓（劉仁前：《殘月》），而即使寫到這些“大人物”，作者也并沒有把他們作為英雄來塑造，而是“著意刻畫出其復雜性和無奈與悲情的一面，表現(xiàn)出反英雄化敘事的特點”。其他絕大多數(shù)里下河小說的敘事空間都在鄉(xiāng)鎮(zhèn)及其以下，其人物自然也多是平凡的小人物了。汪曾祺善寫舊社會的五行八作、奇人異事，展示市井人物的悲歡，他的小說中沒有任何大人物、大事件，沒有權(quán)勢顯赫的達官貴人、叱咤風云的英雄，多是街上常見的小販、挑夫、擦鞋的、賣肉的、剃頭的、唱戲的、打魚的……畢飛宇的小說跨越鄉(xiāng)村與城市，但寫的也都是凡人俗事：鄉(xiāng)村少年的成長與憂傷、權(quán)力對人性的腐蝕與扭曲、特殊人群（盲人）的尊嚴與追求……此外，曹文軒、劉春龍、魯敏、顧堅、沙黑、龐余亮、羅望子等作家的小說都注重表現(xiàn)里下河小人物的日常悲歡。

這樣的創(chuàng)作特征與作家的經(jīng)歷和文學理念密切相關(guān)。里下河作家多出生于鄉(xiāng)鎮(zhèn)、農(nóng)家，少有世宦大族的背景。他們大多通過個人努力（求學、參軍）改變了個人命運與人生道路，其耳目所接也都是世俗的蕓蕓眾生、平凡的小人物，這些經(jīng)歷和見聞理所當然地成為他們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的不竭素材。泰州學派“百姓日用即道”的思想影響了里下河作家的創(chuàng)作觀念，他們“樸素地認為，文學就是講述過去或者正在發(fā)生的故事，作家的任務就是把這些有趣的故事按照生活本來的樣子寫出來，讓后人看看先輩是如何生活的，自己如何生活得更好”，“自然本真的生活就是一切，甚至不影射、不暗示”。如果說大人物是歷史舞臺上的主角，無數(shù)小人物的悲歡則組成了歷史的血肉，他們才是歷史的“里子”。正如英國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所說：“人們對歷史的關(guān)注不應該只集中在一些重要的人物和他們的活動方面，相反，為數(shù)眾多的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和他們的所思所想，同時是構(gòu)成歷史不可少的一部分。”

二、偏愛塑造少男少女形象

里下河小說塑造了各行各業(yè)活色生香的人物，而最能體現(xiàn)里下河小說特色的則是一大批鮮活的少男少女形象。已有不止一位論者指出過里下河小說的這一特征，如施戰(zhàn)軍教授說：“里下河文學流派有何與眾不同之處？其他地方的鄉(xiāng)村文學大多以塑造一些‘老人形象而取勝，例如周立波筆下的‘老孫頭，柳青筆下的‘梁三老漢。而許多里下河文學作品中塑造的形象大多是少男少女，尤其是男作家成功塑造了許多女性形象，這在當代文學史上是一種顛覆。”孫建國則把少男少女形象的塑造提高到鄉(xiāng)村倫理救贖的高度：“當鄉(xiāng)村倫理逐漸衰落和失范、文學價值逐漸消解和沉淪、文學消費化使文學逐漸成為欲望商品之時，以汪曾祺為代表的里下河文學的作家，通過童年敘事（包括少男少女形象塑造），滲透鄉(xiāng)村倫理救贖意識。這是一種與眾不同的敘事藝術(shù)。其他鄉(xiāng)土文學往往以‘老人形象取勝……里下河文學則獨辟蹊徑，以‘兒童（包括少男少女）形象見長。”“里下河文學童年敘事之于鄉(xiāng)村倫理救贖，其價值取向就在于為慰藉現(xiàn)代人原鄉(xiāng)夢想打造精神桃源。”張志忠也說：“少年成長故事也是里下河作家群創(chuàng)作共性中的最大公約數(shù)。”

是的，雖然里下河小說塑造了各行各業(yè)的眾多小人物，但能顯示其特色與成就的還是少男少女形象，這個名單我們可以列出一長串：小英子、明海、巧云、十一子、玉米、端方、柳春雨、琴丫頭、林詩陽、英姬、丁存扣、趙金龍、朱天寵、桑桑、三歪子、蘇北少年堂吉訶德……這些里下河的少男少女大多暗合傳統(tǒng)文化中的真善美，為追求美好生活，維護個人尊嚴，進行著各式各樣的努力與抗爭。丁存扣（《元紅》）經(jīng)歷了太多愛情的傷痛，仍以頑強的毅力參加高考；趙金龍（《青果》）高考落榜后自己打工、做生意；端方（《平原》）作為“拖油瓶”硬是靠自己的勇氣與智慧在王家莊立身；柳春雨（《香河》）為堅守自己的愛情，拒絕了村支書的提親，哪怕喪失代課老師的資格；林詩陽（《垛上》）為了自己的尊嚴可以痛打村支書三侉子。他們的努力、抗爭也大都能有一個好的結(jié)局，他們不愧是里下河水土滋養(yǎng)長大的、農(nóng)業(yè)文明影響之下的“地之子”！

里下河小說這一特色的形成除了與作家們的成長經(jīng)歷有關(guān)外，還與作家們的寫作姿態(tài)有關(guān)。里下河小說大多是一種青春書寫、成長敘事，作家在進行寫作時總是情不自禁地在“回憶”往事，有的甚至表現(xiàn)出一種自戀情結(jié)。里下河小說中的人物或多或少有著作者自己的影子，如顧堅的“青春三部曲”（《元紅》《青果》《情竇開》）、劉春龍的《垛上》、龐余亮的《丑孩》；有的小說幾乎就是作者的童年自傳，如畢飛宇的《蘇北少年堂吉訶德》。少男少女充滿朝氣，代表著未來，似乎預示著里下河文學也在成長壯大之中！

三、賦予人性更多暖色

人性是一個復雜的歷史性概念，不同時代、不同文化語境下的人對人性的理解總是不同的。馬克思主義認為從來就沒有抽象的人，也沒有抽象的人性。人是一切社會關(guān)系的總和，兼具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人性是具體的、歷史的，在不同的時代背景下有不同的內(nèi)涵和表現(xiàn)，理想的人性是人實現(xiàn)了自由而全面的發(fā)展之后才能達到的應然狀態(tài)。意大利哲學家維柯也認為，“沒有預先存在的、‘既定的人的本質(zhì)，沒有預先確定的‘人類本性”，“人性的具體形式是由特定的社會關(guān)系和人類制度的體系所決定的”。人性的善惡美丑都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后天形成的。

里下河地區(qū)獨特的自然人文環(huán)境造就了獨特的里下河人，他們“具有水鄉(xiāng)的靈秀，卻無江南之婉約；具備平原的胸襟，缺少河漢的雄霸與強悍；擁有生民之淳樸，缺少社會爭斗、深沉靈動的心機，生命的柔性堅守高過劇烈抗爭之剛烈；順性而為，率性自然，清麗本真，追求自然品性之和諧”。“‘水的溫潤也使得里下河作家對人物的塑造充滿了溫情與暖意，具有深厚的悲憫精神。”一些作家強調(diào)過水對他們創(chuàng)作的影響。汪曾祺在《菰蒲深處》自序里寫道：“我是高郵人。高郵是個水鄉(xiāng)。……我的小說常以水為背景，是非常自然的事，記憶中的人和事多帶點泱泱的水氣，人的性格亦多平靜如水，流動如水，明澈如水。”費振鐘認為：“汪曾祺意識到的‘水，已不僅僅作為與人的存在方式相對應的形態(tài)，被‘鑒戒，被‘評價，而是作為對人的姿態(tài)性的‘規(guī)范，從而具有更為普遍的、客觀的精神文化價值。”曹文軒說：“水是干凈的。造物主造水，我想就是讓它來凈化這個世界的。水邊人家是干凈的，水邊之人是干凈的，我總是在想，一個缺水的地方，是很難干凈的。”“水對我的價值絕非僅僅是生物意義上的。它參與了我之性格，我之脾氣，我之人生觀，我之美學情調(diào)的構(gòu)造。”

當然，這一特點更與里下河作家對人性的看法及人物塑造的理念有關(guān)。汪曾祺堅持沈從文的文學主張，堅持寫美，寫健康的人性，他喜歡“用充滿溫情的眼睛看人，去發(fā)掘普通人身上的美和詩意”。曹文軒則倡導文學回歸“嬰兒狀態(tài)”，因為“與那爛熟的成年狀態(tài)相比，它更多一些樸質(zhì)無華的天性，更多一些可愛的稚拙和迷人的純情”。劉仁前總結(jié)說：“包括我在內(nèi)的眾多里下河作家對人物的塑造充滿了一種溫情與暖意，他們的筆下沒有‘至善也沒有‘至惡，大多數(shù)是帶點瑕疵與個性的小人物，沒有十全十美，也沒有十惡不赦，即便是一個所謂的壞人，也有善良的一面，反之，好人也有許多不足之處。”其他作家如畢飛宇、魯敏等都表達過類似看法。在塑造人物時，他們秉持人道主義，充滿悲憫情懷。他們的小說總是注重凸顯人性真善美的光輝，淡化假丑惡。曹文軒、劉仁前、沙黑、龐余亮、曹學林等人的作品均注重書寫日常生活的溫情與詩意。畢飛宇、魯敏的部分小說寫到人性的異化與扭曲，但因為有反諷修辭作基調(diào)，小說的意蘊仍然是向善的，充滿暖意。

里下河作家并非不知、不寫人性之惡，只是他們有一個“度”。首先，他們把人性之“惡”集中在一個特定形象上，即村支書形象，如《玉米》中的王連方、《香河》中的香元、《情竇開》中的劉步云、《垛上》中的金永順。其次，在塑造這些“惡”人時，作家們又不把他們寫得十惡不赦，他們始終保留有人性的善。他們的“惡”只表現(xiàn)為好色，而幾乎沒有如貪污受賄、官僚主義等其他劣跡。相反，他們有較強的工作能力與責任心，有的在關(guān)鍵時刻還能維護村民的利益。如香元在村民搬遷問題上不唯上，堅持從實際出發(fā)，維護了村民的利益，雖然被停職檢查，但他得到了村民的擁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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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柳應明，鹽城工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趙斌 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