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棠
一
“中國有多少個省份?”“34個,兩湖兩廣兩河山……”
“那,河南有多少個城市?”“這個嘛……嗯……十幾個?”
雖然告別中學時代已十幾年之久,這一場景卻仍依稀留存于腦海之中。一向熱愛地理的我,被問及自己家鄉最基本的行政區劃時,竟一臉茫然。類似王伯昂在《鄉土教材研究》(1948)中所形容的:“博古而不通今,知遠而不知近,語以世界大勢,滔滔如數家珍,問以眼前事物,茫然不知所對?!边@句話,至今讀來汗顏不已。
其實,那時并非沒有鄉土教材?!逗幽蠚v史》《河南地理》是照例人手一本的,但卻從來沒有老師來講授,也從來沒有在課堂上出現過。只記得教材是厚厚的一大本,打開一看,密密麻麻全是字。平時應付功課已耗費了許多精力,閑暇時最多讀讀文學書,又有誰會把這種“知識手冊型”教科書當作課外讀本呢?與家鄉山川地理、歷史人文之間的隔膜,就是這樣一點點形成的。
這種隔膜的出現,與現代教育制度不無關系。在全球化、現代化的進程中,學校向學生提供的知識越來越具有普世性;而普世性的知識往往與學生的真實生活無關,也意味著對地方知識、本土文化的擠壓。具體到國內,除個別地區外,無論天南海北、城市鄉村、漢滿蒙回……傳統的地方性教育被全國統一的教育大綱、教科書和教育方法所取代,我們與地方傳統、鄉土社會之間的紐帶幾乎被切斷了。
而在人口眾多、經濟落后、教育資源匱乏的河南,鄉土教材更是難登“大雅之堂”,沒有用武之地。在高考的指揮棒下,這片大地仍然處于應試教育的陰影之中。一切以升學為旨歸,以高考為導向。凡是與升學考試無關的知識,都不受重視;凡是不能為分數和升學率服務的,都要舍棄。“一切為了高考”是永恒不變的金科玉律。鄉土文化教育,在這塊苦難深重、艱難前行的土地上,有時,就像是一種精神的“奢侈品”。
二
“你是哪里人?”“北方人。”
“北方哪個省的???”“……河南。”
“你是哪里人”,這是陌生人攀談時再簡單不過的問題,有時,身為河南人卻不敢坦然回答。只能含糊其辭,用廣袤的“北方”代替“河南”這一敏感的詞匯。
河南,我生于斯長于斯的地方。我的故鄉,我的童年,我記憶的起點,我此生的來處。大河泱泱,中岳蒼蒼。河南的歷史厚重而久遠。秦磚漢瓦,河圖洛書,無數名勝古跡,數不盡的風流人物,都一一湮沒于歷史的煙塵之中。洛陽牡丹依然很美,卻美不過大都市的霓虹;開封古都的斷壁殘垣,又怎敵得過現代化的高堂廣廈?曾經的中州大地,被急速前進的列車遠遠地拋在了后面。放眼全球,中國屬于現代化進程中的“后發型”國家,而河南,無疑是這個后發型國家中的后發型地區。人口大省、農業大省仿佛成了撕不掉的標簽,傳統的小農經濟、小農意識、封建宗法觀念等,與現代文明顯得格格不入。
經濟的落后往往伴隨著文化的邊緣化,河南面臨的是西方文化和國內發達地區文化的雙重沖擊。鄉土文化日漸衰微的同時,我們的地域文化認同也逐漸減弱?;蚴乔髮W,或是求生存,我們迫不及待地逃離故土,奔赴遠方?!奥尻栍巫铀l老”,卻發現,遠方沒有詩,心中沒有根;對故土沒有鄉愁,在他鄉無法融入,成了文化上尷尬的“空心人”。
自上世紀90年代后期以來,河南成為了一個打工大省。那些流動于全國各地的人口,被稱為中國的吉卜賽人;他們離開最原始而古老的土地,懸浮于現代文明之中,恐慌而尷尬。影視劇和小品中,總是扮演最卑微的底層人物,成為被戲謔的角色;網絡上的妖魔化、現實中的歧視……因為一小部分人的過錯,全體河南人都成了被“地域黑”的對象。
而在此時,鄉土文化教育對河南人來說,就顯得尤為重要。它具有了別樣的意義,不再僅僅是知識的灌輸或鄉土文化的傳承,更是一種文化上的覺醒、故土情懷的培養和文化自信的提升。只有了解自己腳下這塊土地的輝煌與苦難,了解生活在此處的人民的勤勞與堅韌,只有對家鄉產生深沉的愛戀、強烈的自信或自豪,才能在別人問起的時候,平靜而坦蕩地說出自己的家鄉。
三
“我叫龍博士……你有什么疑問、困惑,請跟我來,我愿做同學們的良師益友?!?/p>
河南教育報刊社主編的地方教材“省情”部分中,創造性地安排了兩個卡通形象——小象“豫豫”和“龍博士”,上面這段話便是龍博士的開場白。
自進入21世紀以來,隨著“中原崛起”口號的提出,隨著經濟的發展,在對地域文化產生自信與內省的同時,河南的鄉土教材開發也開始呈現出新的面貌。教材充分考慮了學生的心理認知特點,力求生動活潑、貼近實際,以開放性的姿態,最大限度地確保地方文化特色,提高了教材與地方的兼容性,力求增強學生熱愛河南、振興家鄉的責任感。
以上述省級地方教材三年級的“省情”部分為例:從第一課以方言說起的《中》,到《得中原者得天下》《我家的珍藏》《家鄉古都知多少》《姑娘要花,小子要炮》《文字刻在龜甲上》《追星一族》……以故事的形式,將孩子們帶入河南悠久燦爛的歷史文化之中。
而各個地市的地方教材和校本教材,更是與本地文化緊密結合,且形式多樣,豐富多彩。如:開封市教育局組織編寫的《華夏名都開封》一書,為孩子們展現了昔日的“東京夢華”,內容涵蓋了歷史傳說、名勝古跡、民風民俗、風味小吃、文苑漫步、名人探訪等多個方面,本土氣息十分濃郁;焦作溫縣作為“陳式太極拳”的起源地,將《陳式太極拳》作為體育課的鄉土教材,試圖通過體育課的形式將太極拳文化發揚光大,它既是強身健體的特色課程,也是傳承本地文化的載體……
如果說以上皆是文化自信的顯性表達,那么,地域文化內省同樣是新世紀以來鄉土教材的顯著特征:人口問題、重男輕女現象、環境污染、與發達地區的經濟差距……這種反思在上述省級教材“省情”部分中尤為明顯。
然而,僅僅編好教材是遠遠不夠的。在鄉土文化教育的開展中,還存在著種種限制和困境:教材的編寫問題,經費問題,使用不穩定,評價方式不合理等現象;高考制度下應試教育依然“陰魂不散”,深深扎根于基礎教育中;地方教育部門沒有提供良好的支持……鄉土教育的發展,還處于起步階段。
河南作家張宇曾說過這樣一段話:“我感到河南人的自我就像一塊老石頭,早已掉進歷史的深井里去了……我們河南人的自我已經丟了,丟在了蹉跎歲月的深處,迷失在歷史的長河里?!?/p>
何時能找回自我,重塑自我,河南人要走的路,也許還很長。
責任編輯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