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艷 劉同舫
內容提要 古典自由主義誕生于英國并引領了近代歐洲的社會思潮和政黨實踐,作為德國古典哲學代言人的黑格爾對其進行了系統的批判。從批判的立場來看,黑格爾對古典自由主義的批判并非源自保守主義的妥協退讓,而是體現了對現代資產階級國家制度的向往;從批判的性質來看,黑格爾的批判是企圖改造古典自由主義使之嫁接于德國現實土壤的理論嘗試,本質是對自由主義的發展和“升級”,而非簡單否定和排斥;從批判的影響來看,黑格爾的批判并不構成極權主義的思想根源,反而預示著現代國家觀的發展方向。
古典自由主義是近代西方社會的主流價值觀念和政治哲學思想,其誕生于17世紀中葉的英國并在法國、美國和德國得到了進一步發展。在18—19世紀的德國,古典自由主義的思想缺陷已逐漸顯露并遭到部分學者的批判,黑格爾便是批判者中最為典型的代表之一。德國落后的現實狀況和資產階級先進觀念的沖擊,促使黑格爾對古典自由主義進行了系統的批判,卻由此引發了學界對黑格爾批判思想的誤解和爭議。一是因其對古典自由主義的批判而將其理論立場指認為保守主義,并長期將他視為維護德國普魯士專制制度的封建守舊者。二是因其批判對古典自由主義的核心思想構成挑戰而引起了如何界定這一批判性質的爭議。黑格爾批判了古典自由主義的核心思想如自然權利、社會契約、個人主義,并使得自由主義[1]的發展遭遇重大危機。黑格爾的批判究竟是對自由主義的發展還是否定?三是將黑格爾對古典自由主義的批判解讀為極權主義的思想根源。以上對黑格爾批判古典自由主義的爭議和誤解,根源于對人物思想和時代環境的不了解。上述爭議人為地裁減了歷史和現實,將黑格爾的思想簡單歸結為保守主義甚至極權主義,實則是對他的誤判。筆者認為,黑格爾的思想兼具“保守”和“自由”的二重性,不能根據他對某一問題的具體評述而將其定性為一個自由主義者或保守主義者,但他對自由的理性解讀和邏輯論證突破了其“保守”的思想體系,構成現代人尋求自由的理論來源之一。盡管他對自由主義的核心理論進行了釜底抽薪式的批判,但他并沒有從根本上否定自由主義,而是通過完善和修補自由主義的理論缺陷,以“具體自由”在現代國家的實現作為拯救古典自由主義危機的“希望之路”。因此,只有回歸“思想的時代”,才能回應學界關于黑格爾批判古典自由主義的諸多爭議,合理解讀其批判的理論立場、學術性質和后世影響,還原一個較為真實的黑格爾。
古典自由主義在18世紀德國的發展,面臨著特殊的時空境遇和現實國情。當資產階級的理論學說遭遇封建落后的普魯士專制制度,德國的思想家們對其采取了不同的態度,有源自保守主義立場的理論拒斥,也有代表自由主義立場的歡欣鼓舞。黑格爾則因為強烈批判了古典自由主義而被理所當然地視為封建制度的辯護者,其批判立場也就被視為保守主義[1]與自由主義類似,保守主義也是一個較為復雜和多變的概念,它可以被解讀為一種意識形態、政治哲學或政黨制度。保守主義一般與激進主義而非自由主義相對,他們并不反對社會進步,但主張以較為穩妥和非激進的方式推進,“保守主義雖然反對劇烈的社會變遷,卻不排斥自由民主”(參見劉軍寧:《保守主義》,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6頁)。因此,將保守主義視為自由主義的對立面并根據黑格爾對古典自由主義的批判而將其指認為保守主義者的觀點,實則存在誤解。黑格爾的許多理論主張的確帶有保守的色彩,這與其自身的階級屬性和客觀的時代背景是密不可分的。但是其頗具革命意義的辯證法思想、蘊含自由和解放主題的“絕對精神”、對現實社會的制度改革和對理想社會的完美勾勒等,都使論者無法將其與保守主義劃等號。。有學者指出,與批判自由主義相聯系的文化保守主義正是繼承了黑格爾的思想[2]Jeremy Rayner,“Philosophy into Dogma: The Revival of Cultural Conservatism”, British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vol.16,no.4,1986,p.471.;還有學者直接指出:“黑格爾的巨大成就在于,他確立了與自由主義思想相對立的保守主義觀念。”[3]〔德〕卡爾·曼海姆:《意識形態與烏托邦》,姚仁權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20頁。但近代以來,也有許多學者開始為黑格爾“正名”,試圖厘清他與保守主義的關系并將他的學說與現代人的自由問題相關聯。有學者直接提出,“黑格爾是第一位意識到現代性問題的哲學家”[4]〔德〕于爾根·哈貝馬斯:《現代性的哲學話語》,曹衛東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51頁。;也有學者認為,“黑格爾的理論為現代自由觀念的發展邁出了重要的一步……當我們試圖超越現代性的困境時,總要不斷地回到黑格爾那里找尋資源”[5]Charles Taylor,Hegel and Modern Societ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9,p.162.。黑格爾對自由主義的批判是源于保守主義嗎?或者說黑格爾批判自由主義是為了建立一種保守主義的價值哲學并服務于普魯士王國?對以上問題的肯定的回答實則是對黑格爾思想的誤解。黑格爾曾高度贊揚法國大革命,在《法哲學原理》中也極力擁護資產階級的君主立憲制度,并在《歷史哲學》中憧憬以美國為代表的“理想社會”,這些思想都體現了他的非保守主義立場和對資產階級自由民主制度的向往。
第一,黑格爾對法國大革命的贊揚表明他曾支持資產階級的政治革命。法國大革命是18世紀歐洲歷史進程中的重大事件,也是黑格爾所處時代的巨大變革,任何一個心系國家前途命運的人都無法忽視這場革命。黑格爾對這場革命給予了高度的肯定,一開始就表明其對資產階級政治革命的支持和對自由民主制度的向往。青年時期的黑格爾通過高呼“自由萬歲”、種“自由樹”等行為表達了自己高漲的革命熱情,并在《精神現象學》中稱贊法國大革命為“升起的太陽”,“就如閃電般一下子建立起了新世界的形相”[6]〔德〕黑格爾:《精神現象學》上卷,賀麟、王玖興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57頁。。后來,他由于受到時代環境的影響暫時放棄了激進的政治主張,以批判的口吻將法國大革命稱作“絕對自由與恐怖”[1]〔德〕黑格爾:《精神現象學》下卷,賀麟、王玖興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17頁。。但晚年時期的黑格爾依然高度評價這場革命的“英雄”——拿破侖,認為其“征服了整個歐洲,使他的開明的政制散播到了四處八方”,“古往今來,沒有人贏過更大的勝利,沒有人在征戰中表現過更大的天才”[2]〔德〕黑格爾:《歷史哲學》,王造時譯,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年版,第421頁,第421頁。。通過黑格爾對法國大革命的高度贊揚可以推斷出他并非一個拒斥政治革命的保守主義者,而是心系國家命運、崇尚自由民主的現代哲學家。有學者基于黑格爾曾批判大革命而將其視為保守主義者,但這一評價忽視了黑格爾所經歷的戰爭環境,也忽視了其早年的革命熱情和晚年仍然保持的肯定革命的態度。黑格爾對法國大革命的批判并非其拒絕革命、裹足不前的表現,而是在表達對自由主義的缺陷引發的踐踏自由和社會暴亂行為的一種“憤怒”。黑格爾對法國大革命的態度恰好印證了他對自由的追尋和對極端自由的批判,體現了他對資產階級政治革命的高度關注和理性審視,證明他不是維護現存制度、對追尋人類自由的革命毫不關心甚至加以批判的保守主義者,而是一位極為關心現代人自由和命運的哲學家?!氨貙⒗^續影響哲學討論的黑格爾現在是、而且在未來很長一段時期內也許還將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哲學的創作者?!盵3]〔美〕湯姆·羅克摩爾:《黑格爾:之前和之后》,柯小剛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56頁。
第二,黑格爾對君主立憲制的擁護,說明他向往現代資產階級的政治制度。學界認為黑格爾批判自由主義是為了迎合封建專制的普魯士王國,從而視黑格爾為保守主義者。黑格爾的確在《法哲學原理》開篇指出其哲學是為論證國家的合理性服務的,但他所擁護的是資產階級的君主立憲制度,而非君主專制制度。黑格爾提出:“國家修煉到君主立憲制乃是現代世界的成就,在現代世界,實體性的理念獲得了無限的形式?!盵4]〔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鄧安慶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414頁。他的呼吁體現了德國早期資產階級的發展要求而不是保守主義對封建專制的辯護和眷戀。馬克思也曾指出黑格爾面向的是現代國家,盡管“它的現實仍然是彼岸世界”[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0頁,第11頁。并且“德國人在政治上思考其他國家做過的事情”[6]《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0頁,第11頁。,卻也表明了黑格爾思考的是同一時代歐美等發達國家的資產階級制度,而不是德國的封建專制制度。況且,黑格爾對法國在19世紀初期的波旁王朝復辟活動是持批判態度的,他以諷刺的口吻指出,“法蘭西人互相說謊……充滿了對于君主政體的忠君愛國心,可以說是竭盡歌頌的能事,這種滑稽戲演了十五年”[7]〔德〕黑格爾:《歷史哲學》,王造時譯,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年版,第421頁,第421頁。。黑格爾并不贊同鄰國的君主專制復辟活動,這也和他在《法哲學原理》中提倡資產階級君主立憲制度的做法相一致。因此,通過深刻剖析黑格爾的思想就會發現,他在批判自由主義時也表達了對現代資產階級民主政體的贊賞,在面對國內落后的發展現狀時也曾嘗試將其他發達國家實行的民主共和制轉換為君主立憲制,在否定以往封建制度和批判自由主義抽象性的基礎上試圖實現符合德國現實的資產階級理論改造,這是旨在謀求發展和突破傳統的現代資產階級做法而非源自保守主義的抵抗。
第三,黑格爾對未來“理想社會”的展望,說明他將美國而不是普魯士作為“理想社會”。在黑格爾生活的年代,他受制于德國嚴酷的書報檢查制度和限制言論自由的條款,盡管他的國家哲學曾受到官方的青睞并在晚年謀求了大學教授的體面職業,其發展前景較其他哲學家也更為突出,但他早已洞察到德國現實制度的不合理性以及與同時代其他歐洲國家相比的落后性,他對自由理想的渴望和對時代問題的思索使其不可能局限于一種保守主義的理論體系,而是逐漸成長為對現代社會發展報以希望和支持改革的哲學家。假設黑格爾批判自由主義是源自保守主義的立場,那么他通過古典自由主義所謀劃的理想社會應該是止步于德國現實的封建主義的,而不可能是突破保守主義立場的;但他并未將德國的現實制度視為理想的國家制度,而是將同時代的美國視為國家發展的藍圖。他在《歷史哲學》中曾提出:“亞美利加洲乃是明日的國土,那里,在未來的時代中,世界歷史將啟示它的使命——或許在北美和南美之間的抗爭中。”[1]〔德〕黑格爾:《歷史哲學》,王造時譯,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年版,第80頁。黑格爾憧憬的是像美國一樣的現代政治體制和發展程度,但德國的現實境遇并不符合他的理想目標。
資產階級的日益強大和政治革命的爆發成為黑格爾生活年代的主流趨勢,而面對德國四分五裂的政治現狀和自由主義緩慢發展的歷史進程,他只能順應時代潮流并結合具體現實對古典自由主義進行批判以期將其改造為適合德國發展的指導理論。黑格爾的批判并非源自保守主義立場的妥協和對封建制度的辯護,而是站在德國資產階級社會發展的立場上做出的,體現了他“合理”改造德國社會并使德國社會融入現代資產階級洪流的進步性。
在古典自由主義幾乎成為資產階級的主流政治哲學時,黑格爾的確對其進行了從學理基礎到核心理論的批判。從自然權利的永恒性、社會契約的不合理性到個人主義的抽象性,黑格爾的批判給自由主義的發展帶來了嚴峻的挑戰。該批判是對自由主義的發展還是否定[2]此處的否定是一般的邏輯學意義上的。但根據黑格爾辯證法的內在生長性意義,也可以將“否定”環節視為“肯定”和“否定之否定”的中介,是為了達到終極目的前所必經的階段。黑格爾邏輯學中的“否定”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否定,而是使事物獲得具體規定性的揚棄,即否定消極因素,保留積極因素。因而,若從一般意義上解讀“否定”,則本文的結論是黑格爾并沒有否定而是發展了古典自由主義;若從黑格爾定義的“否定”出發,則本文的結論是他的確“否定”了古典自由主義,但從揚棄的角度辯證地發展了古典自由主義。兩種不同的理解角度均可得出相同的結論。?學界對此存有爭議。有學者根據黑格爾對古典自由主義的批判而將其視為人類自由的敵人,認為他的學說與自由背道而馳[3]參見〔英〕以賽亞·柏林:《自由及其背叛:人類自由的六個敵人》,趙國新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17頁。;也有學者指出,黑格爾雖然批判了古典自由主義的核心學說如社會契約等,但不能將此視為對自由主義的反對,其思想發展恰恰迎合了自由主義的潮流[4]參見〔意〕洛蘇爾多:《黑格爾與現代人的自由》,丁三東譯,〔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08 年版,第77 頁。。通過剖析黑格爾對古典自由主義的批判,可以發現他對古典自由主義的核心理論如自然權利、社會契約、個人主義等進行了改造和“升級”,本質上是對古典自由主義的繼承與發展,而不是排斥與否定。
第一,黑格爾對自然權利的批判是對資產階級法權學說的發展。近代自由主義思想家都將自然權利視為自然狀態下的產物,并賦予其不可剝奪和不容侵犯的神圣性。從洛克開始,自然權利的內容便逐漸明晰,它包含了人與生俱來的生命權、自由權、財產權等,這一權利學說逐漸得到西方社會的認可并在大多數西方國家以憲法的形式存在。黑格爾對自然權利的批判主要體現為兩條進路:一是對以霍布斯、洛克等為代表的經驗主義論證方式的批判;二是對以康德等人為代表的形式主義論證方式的批判。黑格爾認為,近代自然權利學說從自然狀態中推演出權利的生成并以社會契約的形式確立權利的經驗主義方式充滿了抽象性和任意性。他在早年的研究論文中指出:“經驗主義首先在下述問題上缺乏標準,即,在偶然的東西和必然的東西之間的界限何在,因而,在自然狀況的混亂中或在人的抽象中,什么東西必須持續,什么東西必須被丟棄。”[5]〔德〕黑格爾:《論自然法的科學探討方式》,程志民譯,〔北京〕《哲學譯叢》1999年第1期。而對于形式主義的論證方式,他提出:“形式主義破壞了直觀及其和普遍及特殊的同一,而且把普遍和特殊的抽象互相對立起來,并且認為它可以從這種空虛中排斥出去的東西(但是,它把這種東西歸在特殊的抽象之下)乃是某種實證的東西?!盵6]〔德〕黑格爾:《論自然法的科學探討方式》,程志民譯,〔北京〕《哲學譯叢》1997年第4期。黑格爾指責康德的先驗形式缺乏必要的內容,破壞了普遍性與特殊性的同一。黑格爾否定古典自由主義的“天賦人權”,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對旨在實現個人自由與權利的古典自由主義的否定。他在批判古典自由主義對自然權利論證的同時也嘗試建構以“自由意志”為核心的現代資產階級法權學說。在《法哲學原理》中,他所探討的法(law)實指權利(right),即自由權利或自由意志的定在。他指出,“法的基地一般說來是精神的東西,它的更切近的位置和出發點是意志。意志是自由的,所以自由就構成法的實體和規定性”[1]〔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鄧安慶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34頁,第161頁,第388頁。,自由不再是一種外在的自然或主觀意志的體現,而成為法的本質和人的規定。黑格爾克服了近代法學思想家將法律和權利設定為永恒性的先驗邏輯,以理性的訴求實現了自由與權利的普遍結合?!昂诟駹栂M阶匀环ǖ母拍詈退Q的抽象權利,從而達到一個超越自身利益和個人權利的道德共同體”[2]Abel Garza Jr.,“Hegel's Critique of Liberalism and Natural Law: Reconstructing Ethical Life”, Law and Philosophy,vol.9,no.4,1990-1991,p.384.,他的目標不是拒斥自然法以及由此推演出的自然權利,也不是否定近代以來個人對自由權利的追尋,而是使自然權利建立在科學的基礎之上,將個人權利提升為理性與自由的結合體,這既是對自然權利的肯定和更高層次的證明,也是對近代以來資產階級法權學說的改造和完善。
第二,黑格爾對社會契約的批判是對資產階級國家學說的“升級”。社會契約論是近代西方國家建立的基礎和原則,其核心思想是個人或被統治者同意將自己的權利全部或部分交由國家管理,國家因此具有保護個人權利的合法性和正當性,并通過制定法則體現被統治者的需求即公共意志。黑格爾認為,契約體現的只是公共意志而非普遍意志,以盧梭為代表的近代契約思想家混淆了這兩者的概念而將其等同[3]國內有學者認為,并不是盧梭沒有區分普遍意志與公共意志,而是黑格爾誤解了他的公共意志思想。參見鄧曉芒:《從黑格爾的一個誤解看盧梭的“公意”》,〔上海〕《同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2期。,代表普遍利益的國家不可能建立在契約之上。在黑格爾看來,個人生活在國家之中乃是一種理性的必然。契約設定的本意是要體現普遍意志與特殊意志的統一,但“在契約中由于達成一致意志者們尚保持他們的特殊意志,契約因此也就仍未脫離任性的階段,而難免限于不法”[4]〔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鄧安慶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34頁,第161頁,第388頁。。黑格爾看到了發展至19世紀的契約思想存在的悖論:如果按照個人的需求制定契約,那么最終難免會有人以個人私利為目的去挑戰契約的規定;但如果出于道德意志的要求即滿足人們權利共同得到保護的需求制定契約,就可能犧牲個人利益,從而與制定契約的初衷相違背。所以黑格爾認為,契約并不是永恒的道德或價值規范,它只是暫時的公共意志的體現和純粹偶然的事件,“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建立在偶然事件之上,即使是國家”[5]Emanuel Copila?,“Hegel and the social contract”, Hermeneia: Journal of Hermeneutics, Art Theory & Criticism, vol.19,no.7,2017,p.86.。所以,黑格爾認為,國家是理性和自由的體現,它并不是單個人意志的總和,也不是單純的口頭約定或簽訂協議所能建構的,而是出于普遍意志。這種意志受每個人的理性法則支配,也是倫理精神的本質要求。黑格爾從普遍意志的角度論證了國家的合理性,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了近代契約思想產生的悖論。他對社會契約的否定不能視為其反對自由主義的證據,相反,他在批判社會契約基礎上所建構的理性國家觀代表了資產階級現代國家學說的發展方向。但必須強調,黑格爾的國家學說始終服務于其精神哲學中的“客觀精神”一環,是“國家理念”的具體展現而非現實國家的“塵世發展”。黑格爾將現代國家視為“立于世上的精神”[6]〔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鄧安慶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34頁,第161頁,第388頁。,認為其是在克服市民社會特殊性基礎上的普遍意志的體現,并論述了國家理念是如何在內部制度和對外主權方面實現了自由意志并上升為世界歷史中的精神。這一觀點曾遭到馬克思的強烈批判,他認為黑格爾“不是用邏輯來論證國家,而是用國家來論證邏輯”[7]《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2頁,第10頁。,他的理論是“邏輯的、泛神論的神秘主義”[8]《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2頁,第10頁。。盡管黑格爾國家學說改變了古典自由主義強調個人自由、弱化政府職能的傳統,在樹立國家權威、維護社會穩定和民族統一等方面具有重大作用,但其內嵌于精神哲學的“國家理念”無法從根本上化解古典自由主義遭遇的理論困境和資產階級國家面臨的社會矛盾。因而,我們要辯證地看待黑格爾在批判社會契約基礎上建構的資產階級國家學說。
第三,黑格爾對個人主義的批判是拯救市民社會危機的嘗試。個人主義是古典自由主義推崇的核心價值,提倡最大限度的個人自由發展與自我獨立。隨著近代啟蒙運動和政治革命的展開,個人逐漸脫離集體,市民社會也與國家分離,人們得以擺脫封建和宗教的束縛而在市民社會的舞臺競爭逐利。但黑格爾覺察到過分強調個人主義會對市民社會的發展造成不利影響:作為特殊性的市民社會盡一切條件滿足個人的需求和欲望,但人的欲壑難填,“市民社會在這些對立中以及它們錯綜復雜的關系中,既呈現出荒淫和貧困的景象,也表現出兩者所共同的生理上和倫理上蛻化的景象”[1]〔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鄧安慶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331頁,第383頁,第390頁。,個人主義毫無節制的追求最終會導致市民社會的混亂狀態。黑格爾在批判個人主義的同時也開出了拯救市民社會的“良方”,即通過國家的普遍性來調和市民社會的特殊性。他提出:“由于國家是客觀精神,所以個體本身只有當他是國家的一個環節時,才具有客觀性、真實性和倫理性?!盵2]〔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鄧安慶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331頁,第383頁,第390頁。也即單個人不具備整體的優勢和理性能力,個體的無意志和任意行為只是純粹的主觀體現,個人最終要融入集體的生活并接受整體的制約。黑格爾對個人主義的批判使之與強調個人至上的古典自由主義形成了明顯的對立,這也是學界認為黑格爾否定自由主義的重要原因。但黑格爾對個人主義的批判,并不是對個體自由的否定,也不是在國家與個體的選擇中拋棄了個體。他其實重點強調了個體性概念,并充分重視個人主觀能動性的發揮。他認為:“現代國家的原則具有這樣一種驚人的力量和深度,把主體性的原則推向完成,成為獨立的個人特殊性的極端,而同時又使它回復到實體性的統一,于是在它本身中保存這個統一。”[3]〔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鄧安慶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331頁,第383頁,第390頁。黑格爾重視個體的自由,但也預示個人主義的無節制發展會形成“原子式”的社會并帶來極大混亂,他嘗試以國家的原則解決市民社會發展的理論困境,借此實現個人更高層級的自由發展。因而,黑格爾對個人主義的批判不能視為其否定自由主義的證據,相反,恰恰說明了他希望借助國家的權威更好地規制個人的行為并實現個體的自由。他對個人主義的批判雖然極大沖擊了古典自由主義的傳統,但他以國家作為開解市民社會危機的方法即在個人發展的同時強調國家的干預,成為近代自由主義理論的生長點。同以往的古典自由主義者一樣,黑格爾既批判個人主義,洞察資本主義社會危機,也深信作為古典自由主義基礎的市民社會能夠得到修復,社會也會繼續朝著合理的方向發展。黑格爾力圖使自由主義得到更加完善的發展,并沒有從根本上否定自由主義。
黑格爾對古典自由主義的批判并非全部推翻了這一理論,而是超出其局限性,在精神的領域構筑一個更為完善的體系來彌補其缺陷。他對自然權利、社會契約、個人主義等核心理論的批判也不是簡單否定,而是從現代社會發展的角度在吸收近代資產階級學說的基礎上對其進行改造和補充,使之更加符合資本主義社會的現代發展規律。黑格爾秉承資產階級社會可以修復的觀念,將個人自由與國家權威相結合,為化解古典自由主義的理論危機提供了一條新的思路,總體而言是對古典自由主義核心理論的發展和完善,而非否定和排斥。
黑格爾對古典自由主義的批判在其身后產生了重大影響,尤其是他對近代國家學說的批判在后世影響深遠,包括自由主義、保守主義、社群主義乃至社會主義在內的一系列社會思潮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黑格爾批判思想的影響。但學界也存在一種解讀,即將極權主義這一極端的政治思潮也歸結為受黑格爾思想影響而形成的,并從根源性的角度揭示了黑格爾思想與極權主義的關聯。黑格爾對古典自由主義的批判是否構成了極權主義的思想根源?學界對此存在分歧。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有學者指責黑格爾的國家學說是德國發動戰爭的思想來源[1]參見〔英〕霍布豪斯:《形而上學的國家論》,汪淑鈞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5年版,第91-96頁。;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有學者認為,黑格爾的思想反對人類的自由與平等,是導致民族戰爭與極權主義的根源[2]參見〔英〕卡爾·波普爾:《開放社會及其敵人》第2卷,鄭一明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65-66頁,第114頁,第67頁,第121頁。。但也有學者為黑格爾洗脫“罪名”,認為其國家學說的核心是實現自由的原則,且并不構成極權主義的根源[3]參見〔英〕鮑??骸蛾P于國家的哲學理論》,汪淑鈞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242頁。。從以下三個方面來看,最后一種觀點更具有合理性。
黑格爾的批判思想被視為極權主義思想根源的依據之一,是他對國家權威的強調。他曾提出:“在世上行進的神,就是國家。國家的基礎就是作為意志來自我實現的理性的權力?!盵4]〔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鄧安慶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 年版,第388 頁,第413 頁,第462 頁,第464頁?!八匀藗儽仨毘缇磭?,如同崇敬一個塵世的神物,且要明白,如果把握自然界就已困難,那么領會國家更是無比棘手?!盵5]〔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鄧安慶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 年版,第388 頁,第413 頁,第462 頁,第464頁。有學者根據黑格爾的論述認為,“這樣形成的國家將會是極權主義的國家,也就是說,它的權力必然會以其全部功能滲透和控制人們的整個生活”[6]參見〔英〕卡爾·波普爾:《開放社會及其敵人》第2卷,鄭一明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65-66頁,第114頁,第67頁,第121頁。,黑格爾的理論“把柏拉圖主義和近代極權主義聯系在一起了”[7]參見〔英〕卡爾·波普爾:《開放社會及其敵人》第2卷,鄭一明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65-66頁,第114頁,第67頁,第121頁。。黑格爾對國家權力的強調是否與極權主義等同?答案是否定的。極權主義是西方政治發展的一種極端形式和反動的社會思潮,它倡導國家的絕對權威并極力壓榨個人自由,摒棄了資產階級倡導的“自由”和“民主”,與民族主義、國家主義乃至帝國主義有著極為深刻的聯系。黑格爾洞察到自由主義過分強調個人主義有可能會導致社會危機,并且,他在批判極端個人自由的基礎上強調了國家的權威和職能。這種看似“違背”個人自由、逆時代潮流而行的國家觀實則是區別于古代國家觀的現代國家觀:現代國家除了保護個人的自由和權利之外也應該被賦予更多的職能,但其中最為重要的職能是在個人自由與國家權威之間保持一種張力,重建國家在克服市民社會的私利性方面的權威。這種觀點并非在泯滅個人自由基礎上單純強調國家權威,而是把國家視為結合普遍利益與個人特殊利益的合理存在。有學者過分強調黑格爾對國家權威的重視以及對個人主義的批判而將其國家學說視為極權主義起源的觀點,實則是誤讀了黑格爾的國家學說,也是囿于自由主義理論而忽視黑格爾批判動機的片面解讀。
黑格爾的批判思想被視為極權主義思想根源的依據之二,是他對戰爭的“美化”。他在《法哲學原理》中多次論及戰爭,并提出“戰爭不應看成一種絕對罪惡和純粹外在的偶然性”[8]〔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鄧安慶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 年版,第388 頁,第413 頁,第462 頁,第464頁。,“出于戰爭的結果,不但人民加強起來,而且本身爭吵不休的各民族,通過對外戰爭也獲得了內部安寧”[9]〔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鄧安慶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 年版,第388 頁,第413 頁,第462 頁,第464頁。。有學者根據以上論述認為黑格爾將戰爭的本質定義為善,指出“他在機械化戰爭中看到了極權主義或集體主義的道德精神的結果”[10]參見〔英〕卡爾·波普爾:《開放社會及其敵人》第2卷,鄭一明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65-66頁,第114頁,第67頁,第121頁。。似乎黑格爾的論證為戰爭的爆發尋求了合理的借口,而這種“美化”成了極權主義的理論支撐。黑格爾是否真的“美化”戰爭,并因此為極權主義辯護?實際上,他的重點在于從哲學的層面去揭示戰爭背后的必然性和理性邏輯,而不是將戰爭視為一種狂熱和偶然爆發的政治事件。他認為戰爭的爆發有國際國內的理性要素:從國際關系來看,根據“承認”的理論,國家作為一個獨立的主權存在,它的出場需要得到外界的認可,戰爭是獲得他國認可的重要方式;從國內關系來看,戰爭在一定程度上激發了市民社會的斗志和資產階級的勇氣,國家不再依據契約的思想要求人們犧牲自我來成全市民社會的安全,相反,國家要求人們主動承擔責任,只有勇于戰斗才能保衛個體的財產和生命安全。可以看出,黑格爾是將戰爭作為一個已完成的狀態去考察其動機和理性,而不是將其作為一個未來必須存在的目標去宣揚和鼓動,他的目的在于分析戰爭之所以爆發的必然性,并借此強調現代國家的地位和對個人權利的保護,以反駁近代契約思想家所預設的“永久和平”狀態,其實質還是對古典自由主義思想的批判,而非去宣揚和鼓動戰爭。
黑格爾的批判思想被視為極權主義思想根源的依據之三,是他對“偉大人物”的“歌頌”及由此導致的“非理性主義”。自由主義強調個人的自由和權利的保障,國家和統治者都要受到法律的規制并服務于個人的發展,但黑格爾一反傳統,他高度贊揚了歷史上的愷撒大帝、拿破侖等人,強調了君主的權威,批判自由主義高估了民眾的理性。他在《歷史哲學》中的確論述了“偉大人物”的重要作用,而且認為歷史人物專注于“一個目的”達到成功的原因是“熱情的特殊利益”和“普遍的東西”相互作用的結果,即“普遍的東西”退居后臺,驅使熱情為它工作,這被稱為“理性的狡計”[1]參見〔德〕黑格爾:《歷史哲學》,王造時譯,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年版,第30頁。。有學者據此認為黑格爾過分強調了“領導原則”和“英雄主義”,將個人的情感欲望神圣化,“當他口頭上為理性主義服務時,當他比他前后的一切人都要更加高談闊論‘理性’時,卻以非理性主義告終”[2]〔英〕卡爾·波普爾:《開放社會及其敵人》第2卷,鄭一明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27頁。。該學者認為,黑格爾對英雄人物的情感強調一方面助推了個人權威,另一方面忽視了法律和道德對個人的約束,這種對“理性的反叛”正符合法西斯主義。但實際卻不是這樣,黑格爾在《歷史哲學》開篇就將世界歷史定義為受到理性主宰并展現為追求理性和“自由意志”的進程。關于英雄人物的“熱情”和背后的普遍性只是人類實現自由活動的手段,其目的還在于推動歷史的合規律性和合目的性發展?!袄硇缘慕朴嫛斌w現了意志的強大作用,恰恰是帶有唯心主義色彩的理性主義而非極端的非理性主義?!昂诟駹柕捏w系與非理性主義是截然對立的……該體系的核心是邏輯,而且它的各個部分也都被認為是透過一種完全理性的辯證法論點而聯結起來的?!盵3]參見〔美〕喬治·薩拜因:《政治學說史:民族國家》下冊,鄧正來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772頁。黑格爾的思想是辯證法、邏輯學和徹底的理性主義相結合的產物;很難想象,實行恐怖、暴力、戰爭的極權統治,踐踏民主與自由的非法行徑和將全世界人民都置于恐慌之中的極權主義是一種合理合法的行為,是倡導自由與理性的黑格爾哲學所導致的結果。盡管黑格爾崇尚君王的權威,卻并沒有預言君主可以憑借這一權威實施非理性的殘暴統治。他的思想缺陷是忽視了人民群眾和物質生產在歷史發展中的推動作用和基礎性作用,只是限于絕對精神和理性思維的演繹去抽象定義現實生活;但這種形而上學的思維模式并不構成非理性主義的根源,而是嘗試在精神的領域構筑現代國家觀的合理邏輯。
黑格爾立足于現代社會,對資產階級上升時期的主流社會思潮——古典自由主義進行了深刻的批判,并在學理基礎、國家建構、價值哲學等方面實現了對近代自由主義的重構和“升級”,其理論在本質上仍屬于資產階級的政治哲學,服務于德國的社會發展和民族統一。將黑格爾的批判思想視為源于保守主義的理論立場和對自由主義的否定甚至將其思想影響等同于極權主義思想根源的觀點,是不合理的,也是對黑格爾國家理論及其哲學思想的誤解。重新研究黑格爾的政治哲學,尤其是解讀他對古典自由主義的批判思想,對正確理解近代資產階級政治學說的發展歷程及其階級本質,對理解現代國家建構原則和發揮主體自由價值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但也應該明確,黑格爾在批判古典自由主義基礎上建構的現代國家理論只是蟄居于其頭腦中的國家精神,這種“精神自由”無法從根本上解決存在于市民社會之中的人與國家的現實矛盾。就古典自由主義批判而言,唯有站在無產階級立場上的馬克思才建立了以現實的人的自由解放為終極目標的共產主義價值學說,才能實現對古典自由主義最深刻、最全面、最徹底的批判與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