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式林
活到這把年紀,畢竟明白人生沒有魔法,只有日常生活。日常生活里,最日常的是一日三餐吧。有人統(tǒng)計過,如果活75歲到80歲,人一生要吃掉大約25噸食物,喝掉3.5萬升液體。這裝滿十幾輛卡車和罐子車的食物與液體里,最日常的又是什么呢?華夏地廣人多,食性千差萬別,恐怕難有統(tǒng)一答案。這些天在梧州訪友,來到唐代大詩人孟浩然為之寫下“蒼梧白云遠,煙水洞庭深”的白云山,這終極問題居然有了個自以為是的答案。一個廣西人的日常生活里,很日常的應該是一碗豆?jié){吧。
讓人開了腦洞的是白云山上的冰泉豆?jié){館。這家民國時創(chuàng)建,歷80多年歷史滄桑的豆?jié){館,門前立著塊石頭,上書“冰井泉香”,道盡梧州人與豆?jié){的緣分。冰井泉說的是浸泡黃豆使用的冰泉井水。冰泉豆?jié){這道人間美食,正是拜這得天獨厚的冰泉井水所賜。館子里喝著豆?jié){,聽朋友說這冰泉井不是現(xiàn)代人杜撰的古代故事,是真實存在的,井邊曾有座叫冰井寺的古寺,在梧州二中校園里。
冰井寺已消失在時光河流里,只是個遺址。梧州二中早些年搬離河東,也只是個舊址了。兩天前路過萬秀區(qū)的阜民路,無端地想起冰泉井來,手機里打開百度地圖,尋路找過去。在一個舊址里尋覓一個遺址,就像在夢里穿越到更久遠的夢,蠻有些四顧茫茫、不知人間何世的感覺。幾番打聽,找到了冰井寺的約莫所在。說是約莫,因為冰井無蹤無跡,只是站在可能的故地上發(fā)思古之幽情罷了。
冰井無言,泉水為語。紅塵俗世里多少事物,即便處身其中,也給人若虛若幻的不真實感,若然有點歷史情懷,時光鏡子里的往事也可以是那樣的真切清晰。唐代開始,冰泉井就是名人逸士、詩人騷客歌詠的人間盛景。梧州地處亞熱帶,自古以來的梧州人不知冰雪為何物,何來冰泉這么詩意的命名呢?唐大歷三年(768年),經(jīng)略使元結來到梧州,在城東一口古井喝到甘美清涼的井水。元結是河南洛陽人,就喝冰水而言,是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的。想必是嶺南的炎熱放大了井水的清冷,讓他喝出冰水的感覺吧。經(jīng)略使大人喝罷井水,抬頭遠眺,視野里一座山峰聳立西江南岸,隔著江水與白云山遙遙相望。有分教,此山不但有來歷,至今有圖有真相,因為不管歲月如何變遷,眼下還沒有搬遷。傍晚時分,山頂上晚霞繽紛,火焰般隨風涌動,因此得名火焰山,乃梧州八景之一,曰火山夕焰。
火山讓元結豁然來了靈感。從道家陰陽相倚、相生互化的玄妙哲理出發(fā),基于五行相克的理論構造,結合舌頭凍得發(fā)麻的感覺,倍感這冰涼的井水與對岸的火山有某種神秘的聯(lián)系,形成妙不可言的陰陽平衡,冰井之名非此井莫屬了。立碑刻銘猶嫌不足,元結還在井邊建了座寺院,稱為梵王宮,與冰井相互輝映,改名為冰井寺倒是后世的事了。當年的冰井,井旁有元結作的《冰泉銘》,銘文曰:“火山無火,冰井無冰,惟彼清泉,甘寒可凝。鑄金磨石,篆刻此銘,置之泉上,彰厥后生。”
元結之后,歷代題詠西江流水般綿綿不絕,尤其喜歡蘇東坡的《冰井》。蘇軾被貶海南儋州,乘船經(jīng)過梧州時,聽船家提到冰井,便特意過去旅游一番,寫下這首五律詩描述所見所感。冰井還在,且“源泉池中生,瑩凈可鑒影”。先生讓一位僧人替他汲水煮茶,喝后“悠然脫塵境”,但冰井寺已經(jīng)是“寺古棟宇傾,碑斷蒼苔冷”了。清代有位梧州府學教授叫黃裳吉的,作有《冰井泉香》一詩,讀來滿滿中規(guī)中矩的老干體,不過其中有幾句相當有趣。“為訪幽岑踏徑苔,寒泉相對賞心開。瓊花滟滟隨云起,玉液溶溶滴露來。”辭藻華麗,似有所指又似無所指,似純情似曖昧,作為生活在禮崩樂壞、人心不古時代的讀者,讀著多少有些“彰厥”了。
已經(jīng)做出大局面的梧州冰泉豆?jié){,是一位叫黃彩洲的藤縣商人在1935年創(chuàng)制的,算來距今也不太遠。豆?jié){與豆腐是尋常的加工食品,卻有很古老且傳奇的淵源故事。說是2000年前的西漢,淮南王劉安每天泡黃豆磨漿,讓患病的母親恢復了健康,因此發(fā)明了豆?jié){。劉安在八公山上煉丹時,無意間手一抖將石膏掉進豆?jié){桶里,桶里發(fā)生他也未必明白的化學變化,人世間便有了豆腐。這故事在很多典籍里都有記載,且寧可信其有吧。飲水思源,飲豆?jié){何不如此呢?享受著一道美食,有點心腸去追根溯源,就像拿開水沖兌超市里買來的冰泉豆?jié){粉,比不上現(xiàn)磨現(xiàn)煮的,多少也能體會些個中真味吧。
做一碗尋常的豆?jié){,工藝其實很簡單,黃豆浸泡后磨漿過濾,大鍋里煮熟就大功告成了。冰泉豆?jié){不是尋常的豆?jié){,以醇濃、甘甜、香滑為特色,選料須是上好的廣西黃豆,要求粒粒飽滿,質(zhì)地幼嫩無澀味,冰井水泡浸后精工細磨成乳漿,再加入廣西產(chǎn)的榴花白糖烹熬三四個小時,直至豆?jié){色澤轉(zhuǎn)黃,乳化變稠接近乳液的質(zhì)感,才算完工。
坐在冰泉豆?jié){館里喝豆?jié){,有種坐在液體實驗室里的感覺。環(huán)視四周,外地食客都在饒有興味地做著同樣的動作:用湯匙舀起豆?jié){,手腕一轉(zhuǎn),讓豆?jié){斷線的珍珠般連串成排落回碗里。這就是冰泉豆?jié){蜚聲世界的“滴珠蜜味”。冰泉豆?jié){是用柴火燒煮的,煮熟后還要用文火隔水再燉,蒸發(fā)部分水分,使豆?jié){更濃香,同時保留了豆子的自然風味。館子里的餐桌實驗除“連珠法”外,還有“滴珠法”,把豆?jié){滴在桌面上,觀賞它屹立不倒,保持著穩(wěn)定的物理形狀。也有人把豆?jié){滴進茶水,看乳白色的珠子完整地沉下杯底。實驗百花齊放,卻都殊途同歸,驗證冰泉豆?jié){的看家本領:它的濃度是一般豆?jié){的3倍。
端上來的豆?jié){是兩壺,一壺有糖一壺沒糖,如果覺得加糖的太甜,可以沖淡喝。熬煉得如脂似乳的豆?jié){,一般人只能喝兩三碗而已,能量大點的可以喝四碗五碗,坊間傳說的最高紀錄是八碗。梧州與南粵一水相連,飲食屬于粵菜的分支。豆?jié){館里供應的咸甜點心,都是粵式茶餐廳常見的馬蹄糕、油炸芋角、煎蘿卜糕、煎韭菜餃子之類,外加十幾款其他燒賣。與冰泉豆?jié){最為配搭的,應該是是梧州本地的石磨腸粉,皮薄餡多,口感非常滑嫩。幾碗豆?jié){下肚,吃著精美的點心,人人顯得滿足而幸福。到底是活在舌尖上的民族,能安慰心靈的終是人間煙火。
走出豆?jié){館,漫步往白云峰頂走去。山坡上已是深秋,明朗天空下草木泛黃,霜葉在風里搖曳生姿,道不盡“云嶺晴嵐”的詩情畫意。梧州八景中,鴛江春泛、云嶺晴嵐、金牛仙渡、火山夕焰等都是天地宇宙間的宏大敘事,唯有冰井泉香與舌蕾搭上界。滄海桑田,時過境遷,冰井寺的晨鐘暮鼓遙遠而虛渺,城市里的車水馬龍與西江上汽船的鳴笛讓人迷茫,還有誰會著意那些文人品味的八景或者十景呢?冰井泉香如果不是在舌尖上站穩(wěn)了腳,想必也像其他美景一樣被人遺忘了吧。
責任編輯? ?丘曉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