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霜霜

電子科技大學一間164人的大教室已經坐滿了,但老師還沒來。上課鈴停了約一分鐘,老師李治中快步走了進來,他站上講臺,說:“不好意思了,同學們,路上被一個癌癥患者攔住了。”
這門課叫“癌癥和人類社會”,授課老師李治中,筆名菠蘿,是當紅的癌癥科普作家、杜克大學癌癥生物學博士。2018年回國前,他在美國諾華制藥做了八年抗癌新藥的研發。與此同時,他也是一位癌癥患者的家屬。
去年10月,他在電子科技大學開了這門通識選修課,共16個課時,主要面向的是大一新生,但每次都有校外人士來旁聽,其中不乏癌癥患者。
癌癥=絕癥嗎?不一定,李治中舉了一個例子。一種叫“格列衛”的藥出現,直接將慢粒白血病患者的五年生存率,從30%提高到了90%。
實際上,這個問題問得并不準確。癌癥不是一種病,它是幾千幾萬種病的組合。不同類型的癌癥治療方法、治愈率各不相同,但由于忌諱,大眾不主動了解,真碰上了,就慌了神,甚至跳進偽科學的坑。
李治中希望用科普的方式,彌補大眾和醫學界之間的信息差,幫助大眾建立對癌癥的科學認知。“你看到癌癥兩個字,沒有覺得自己死定了,這件事就算成功了。”
“中國癌癥發病率世界排名第幾?”第一次上課時,李治中把這個問題投到了大屏幕上,之后彈出了幾個選項——A:1-10;B:11-30;C:31-50;D:>50。
“A。”現場的絕大多數人喊道。這樣的反應在他的預期范圍之內。接著,他公布了答案“D”。
李治中拉出一個全世界癌癥發病率排名的表格,前五名是:丹麥、法國、澳大利亞、比利時、挪威。而中國排到近70位。“真正排在前面的,都是大家掙完錢想移民的國家。”他開玩笑說。
“你來教課之前,覺得大學生群體對癌癥了解的情況是什么樣的?”“基本上是零吧,我已經做了最差的打算。結果果然是這個樣子。”第一次上課,李治中設計了幾個類似的問題,目的不是為了測試,只是想讓學生們知道自己的觀念是錯的。
癌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它的病理是什么?十多年前,李治中也曾被這些難題纏繞。那時候,他還在清華大學讀大四,媽媽突然被查出得了乳腺癌。
“什么是乳腺癌?”“乳腺癌分幾類?”“為什么要這么治?”對于這一切,他一無所知。
“整個人就是蒙的,不知道走沒走過彎路,這就是一個問題。因為不懂,只能盲目地接受醫生的決定,都不能說建議。”畢業后,李治中去了美國杜克大學讀了癌癥生物學。
“總體上看,癌癥是一種老年病。”李治中說,“為什么歐美患癌率這么高?因為他們的平均壽命長。”
他又拉出一張圖,是年齡和癌癥發病率的關系圖:剛開始,折線貼地飛行、上升平緩,到了55歲,像坐了直升機一樣陡升,其中男性的發病率遠高于女性。
“古代的皇帝從來不得癌癥,不是御醫好,是因為死得早。從秦始皇到光緒的平均壽命,大家知道是多少嗎?39.8歲,”李治中自問自答,“所以他們沒有多少機會得癌癥。當別的疾病都無法殺死人類時,癌癥就來了。”
為什么說癌癥總體是一種老年病呢?因為癌癥的發生需要兩個最核心的因素:基因突變和免疫逃逸。
李治中用“黑社會”來做比喻。黑社會出現需要兩個原因:第一,人一步步地變壞。第二,它不僅要變成壞蛋,還得逃脫執法部門的監管,這樣才有可能慢慢做大。
癌癥也是這樣,它要積累很多基因突變,同時要擺脫體內所謂的執法部門——免疫系統的監管。而這兩件事情都需要很多年才會發生。
一般情況下,一個癌細胞要從正常的細胞發展成癌癥,需要20到30年。因此,從科學層面上講,年齡才是癌癥最大的風險因素,而不是大家直觀感受的空氣污染、飲食和“996”等。
2018年,李治中寫了一篇叫做《后患無窮!喝酒能直接導致干細胞基因不可逆突變!》的文章,論證“喝酒致癌”。
“放屁!”“如果武松不喝酒,他敢打虎嗎?”“我看得白血病的孩子大人沒幾個喝酒的,寫這文章的賺不少稿費吧?”……
很快他的公眾號后臺就被圍攻了。看頭像,都是一些中老年男性。“所以做科普,首先需要心理素質好。”他自嘲。
在中國有五種癌癥發病率超過歐美國家,分別是:食道癌、胃癌、肝癌、宮頸癌、鼻咽癌,這是由環境和生活習慣不同導致的。
中國人有“趁熱吃”、長期飲酒、吸煙、食用高鹽腌制食物的習慣,都會增加患食道癌、鼻咽癌、胃癌、肝癌的風險,而99%的高危性宮頸癌都是由HPV感染引起的,在國內,接種HPV疫苗的人數還很少。
李治中在他的書里介紹,吸煙會大大增加患肺癌的概率,90%的肺癌患者都與吸煙有關,男性吸煙患肺癌的幾率是不吸煙者的23倍,女性是13倍。而酒精作為一級致癌物,全世界5.5%的癌癥發生和5.8%的癌癥死亡是酒精引起的,也就是說每18個癌癥里,就有一個是喝酒喝出來的。
他收到最多的禮物就是茶葉,因為朋友都知道他不抽煙、不喝酒。
但為什么有的人不抽煙,還會得肺癌呢?李治中拿自己舉例,小時候,他爸爸嚴格控制他看電視的時間,但是他還是小學五年級就戴上了眼鏡。而隔壁整天看電視、打游戲的家伙,眼睛卻一直都是2.0。
“有時候,生活很無奈。”李治中感慨,“的確有運氣不好的一部分人,但總體來看,多數癌癥還是和生活習慣有關系。”
“50%以上的癌癥都是可以預防的。不要經常熬夜,打HPV疫苗和乙肝病毒疫苗,注意室內污染,多運動,少吃高鹽腌制和滾燙的食物。”他給了幾個防癌小建議。
“燒烤不能吃吧?”聽到這個問題,李治中抬起了頭——當時我們一邊采訪,一邊在成都的街頭吃宵夜,面前是一堆烤的羊肉串、秋刀魚。
“少吃,不是不吃。和很多防癌、抗癌的經驗一樣,沒有任何東西是你絕對不能做的。適可而止,平衡飲食很重要。”說完,他又淡定地拿起了一串。
癌癥為什么這么難治?李治中在書里解釋,因為癌癥是一種內源性疾病,癌細胞雖然是變壞的細胞,但仍是人體細胞。
化療藥物能殺死癌細胞,但同時也能殺死正常細胞。癌細胞死了的同時,人的毛囊細胞、消化道上皮細胞、造血干細胞也會跟著陪葬,所以化療后,人會掉頭發、沒食欲、抵抗力變差。
那有沒有可能發明一種藥,像一顆子彈一樣,只打中癌細胞,而不傷害正常細胞呢?李治中在大屏幕上放出了一張照片——他的朋友劉正琛。
劉正琛從北大數學系畢業后,被保送進了光華管理學院讀研究生。但研一的時候,突然被診斷為慢粒白血病。
當時醫生告訴他:“你五年的生存率是30%。”但他目前已經和癌癥共存了18年,并且結婚生子,還成立了一個幫助白血病患者的慈善基金會。因為2001年,一種叫做格列衛的靶向藥物被開發了出來,他成為中國第一批使用這個藥的人。
李治中總喜歡開玩笑說:“有的人很幸運,在一個合適的時間生了一個合適的病。”
靶向藥物治療癌癥的機理,類似于開鎖。癌細胞都是有基因突變的,科學家找到它的驅動突變——鎖孔,然后去研發一把鑰匙——可以抑制這種突變的靶向藥物,就可以控制住患者的病情,把癌癥變成一種慢性病。
但正如一把鑰匙只能打開一個鎖一樣,靶向藥只能治療攜帶這種基因突變的人,比如格列衛可以治愈劉正琛,但對不攜帶BCL-ACL突變基因的白血病患者,則是無效的。
晚上9:05,一下課,李治中就被一群人圍住追問,李治中一個個耐心地回答,直到最后一個人離開時,半個多小時過去了。
“我大部分起的是心理咨詢師的功能。”李治中說。他愛笑,瞇瞇眼,笑的時候,法令紋到下巴會形成一個近乎標準的圓,一口大白牙。
他說,一些患者和家屬之所以找到他,是想獲得一些新療法的信息,但這種情況很少。大部分能找到他的,往往都是學習能力很強的人,自己已經掌握很多前沿信息,“他只想在你這里得到確認,他做的決定是對的”。
李治中覺得,無論是做腫瘤醫生還是做癌癥科普都是對情商要求很高的行當,但目前做得都還不夠,這是導致醫患關系緊張的原因之一。
“我們現在還處于一個干掉癌癥的階段,對人的關注還是差了一些。”他解釋,你長了一個腫瘤,醫生把腫瘤切掉,就認為任務完成了。因為背后還有一百個人排著隊要把腫瘤切掉,他沒有興趣,也沒有時間和你聊為什么這么治、你怎么能恢復等等,所以患者和家屬常感到很焦慮、無助。
2018年,李治中回國發起了“向日葵兒童”公益項目,專注于兒童癌癥。除了做科普、科研,他還嘗試推動醫務社工和志愿者的發展,在昆明兒童醫院等醫院搞醫療社工的試點。
“除了需要治療,實際上,患者或者家屬也很需要人性上的一些關懷,包括一些心理上的建設、輔導。”李治中說,“像他們有疑惑的時候,有人能陪他們聊聊天。或者說孩子如果確實治不好了,離開了以后,就陪他們哭一會兒,告訴他們,這不是他們的錯。”
現在,他的公眾號常介紹一些抗癌新藥、最新的科研成果和一些抗癌故事等。每一篇文章都配有參考文獻,每一個結論都要有一個圖表來支持。
“什么時候你看到一個東西,第一想法就是你的數據在哪兒?你的圖在哪兒?你的參考文獻在哪兒?不自覺地形成這種意識時,你才真的有可能不被騙。”
李治中的課叫做“癌癥和人類社會”,這很像一個隱喻,癌細胞就是另外一個人類社會。它們和人類一樣想要有更多的發展空間,于是想盡辦法向外擴張、侵略,但癌細胞要比人類更加冷酷和狡猾。
人類與它的斗爭中,盡管偶占上風,但很快就有可能被它再次打趴下。
癌癥是人類生長中的一個缺陷,就像皺紋和老花眼一樣,是人體老化的產物。在可預見的未來,人類注定要和它繼續玩貓鼠游戲,但人類已經取得了很大的進步。
公元前2625年,埃及的一位名醫記載了癌癥,這也是目前發現的最早的關于癌癥的文字記載。當時他在治療辦法一欄上,寫的是“沒有治療辦法”。
一百多年前,為了治療乳腺癌,醫生除了把人的胸部切掉,還會連帶切除胸大肌和肋骨。而近十年,各種靶向、免疫新藥大量出現,帶給很多患者希望,也讓以后的癌癥治療更加個性和精準化。
在這學期的最后一節課上,李治中說,這門課除了想讓學生們思考癌癥這個話題,還想讓他們去想想該如何面對疾病和死亡。
期末結課時,李治中給學生們布置了作業——寫一篇關于癌癥的文章。有位學生反省,小時候,全家人不該因為無知而對患癌的爺爺心存隔閡,讓老人在冷漠中離世。
還有一位理工科學生寫道:“我們必須有足夠的堅強,去接受那些應該接受的治療。我們必須有勇氣,去拒絕那些不應當接受的治療。我們必須有足夠的智慧去分清哪些是應當接受的,哪些是不應當接受的。做一個聰明的病人,比做一個聽話的病人更重要。”
看著這些作業,李治中很感慨:“沒有對錯,讓非生物醫學專業的大一新生開始思考癌癥話題,這門選修課的目的就達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