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亞楠
本該是助人解決生命危難的好事,卻因頻發的募捐騙局令援助者心寒提防,如今的網絡募捐似乎陷入一種“塔西佗陷阱”,逐漸失去它最初的公信力。
這讓曾經參與志愿服務,也經常在朋友圈幫忙轉發一些個人求助信息的張桐(化名)感到著急和泄氣,她告訴《方圓》記者,“網絡募捐亂象如果得不到解決,影響最大的是那些真正需要幫助的人們,他們本就已經困難到無以為繼了,還要面臨道德尊嚴方面的質疑,這是最殘酷的”。
“愿意去相信去幫助的人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多”,這是求助者董藝(化名)的親身感受。2018年3月,董藝通過水滴籌發布個人求助信息,目的是救助患腎終末期疾病的母親。母親在2017年12月的時候查出患有尿毒癥,為了治病保命,花去了家中所有積蓄,周圍親戚朋友也都已借遍。
董藝那時才剛有了人生第一份工作,是在鎮上的餐館做一名廚師,每月不到5000元的收入。他的父親早早去世,母親靠自己的早餐攤生意維持家用,可病后工作停滯,一家人生活早已捉襟見肘。就在2018年,母親病情惡化,再也出不起治療費用的董藝走投無路,聽從朋友的建議,通過網絡平臺進行求助。
“真的是不得已而為之,但凡有別的法子,不會將自己的情況公之于眾,尋求陌生人的支援”,董藝向《方圓》記者回憶自己當時的心情。因為是第一次操作,董藝登錄水滴籌后,先按照彈出頁面的要求填好個人資料,接著就有平臺的工作人員聯系他了解情況,并告知他后續步驟。出于“不想欠別人太多”的心理,董藝將籌款目標定在了10萬元。
之后一個月的時間里,董藝的故事出現在親朋好友的朋友圈中,不斷被朋友的朋友看到并轉發,689次轉發后,董藝籌到了兩萬五千多元的善款,自感“圈內資源已達飽和的狀態”,董藝提前結束了這個項目進行了提現,這筆錢雖距籌款目標相差甚遠,但也的確解了他的燃眉之急,董藝懷抱著感恩,將這筆資金拿去用于給母親買藥、做透析。然而,兩個月后,病重的母親還是去世了。
董藝有時會想,如果他當初能籌到更多的善款,帶母親去更大更好的醫院進行治療維持,母親是不是不會走得這么早?這顯然不是一個籌款成功的案例,接受采訪時,董藝告訴《方圓》記者,他認為如今時有發生的騙捐、詐捐事件,多多少少影響了人們施以愛心的積極性,“如果我的求助信息發生在早幾年,在網絡募捐發展的初期階段,情況或許會大不相同吧。”董藝說。
他理解人們的謹慎之心,作為一名通過網絡求助的親歷者,他覺得在信息認證環節想要去欺騙人們的愛心錢“太簡單了”,在平臺上填寫個人資料時,除了發起人承諾保證信息資料完全真實之外,還有一則平臺聲明格外引人注意,上面寫著“該求助信息不屬于慈善公開募捐,真實性由信息發布者負責,平臺提示您了解詳情后方可進行幫助”。
“我當時還想,如果求助者信息是虛構的,平臺又不為其真實性負責,這不同時也給別有用心之人可乘之機?難道募捐信息的真實性只能靠發起人的道德自覺?”董藝疑惑道。而就在2018年,就有媒體曾測試使用虛假診斷證明及住院證明、真實身份信息,均能發起籌款求助并提現,這顯然是網絡募捐缺乏監管的表現。
另外,董藝覺得網絡募捐平臺應該在善款去向上有更大作為,“否則如何規制那些挪用甚至據為己有的情形呢?這些因素對捐獻者的判斷至關重要”。

( 圖片來源:Getty Images)
而對于求助者而言,如何能獲得超出朋友圈的救助呢?《方圓》記者了解到,越是具備社會性公共性的身份和經歷,越能夠激發公眾的捐助熱情。
在輕松籌平臺界面所介紹的籌款案例中,發起人賈立強在短短8個小時的時間內為患病女兒籌得了96萬元的大病救助金。賈立強是北京4萬余名公安民警中的一員,曾參與過2004年某明星被綁架案的解救工作以及各類重特大惡性案件的偵破工作。在和平年代沖鋒陷陣,為百姓排憂解難、打擊犯罪是這名基層民警的職責所在。
然而在2009年3月,他11歲的女兒首次發現患有腦瘤(間變室管膜瘤),后來反復復發多次,為了給女兒治病,他曾帶孩子遠赴海外求醫,雖然對病灶部位治療效果甚好,但為治療復發和轉移,僅一年多的時間用于放化療及生物免疫治療已花費130余萬元,致使這個家庭負債累累,而后續治療至少還需百萬元。
賈立強說,他也曾想盡各種辦法為接下來的治療籌錢,但憑自己的力量實在無以支撐了,只好在網絡上發起求助信息。讓他沒有想到的是,此消息一出,來自四面八方的援助就趕來了,8小時內,他就收到來自親朋好友、戰友們及社會各界人士的幫助,“我會把這份愛心用我的方式和能力去回饋社會的。”賈立強感動地說。
35歲的趙濤也是通過網絡募捐的方式籌得了自己的醫療費。他是一名心臟外科醫生,擁有令人艷羨的人生軌跡,本科就讀于天津醫科大學臨床醫學系,后考入解放軍醫學院(301醫院)攻讀碩士,在北京協和醫學院阜外醫院攻讀博士學位,在首都醫科大學北京安貞醫院攻讀博士后。
趙濤專攻小兒心臟外科專業,投身臨床十余年,參與各類心臟外科手術3000余例,幾年間和團隊拯救了兩千多名患兒的生命。因為心血管疾病的突發性,常有夜間急診手術,苦戰、夜戰、血戰、鏖戰也司空見慣。很多時候他守在危重病人的床旁忙碌調控一整夜,看著ICU的窗外天亮,護士們說他幾乎就住在科里了。
就是這樣一位醫術精湛、消除患者病痛的白衣戰士,卻被查出了惡性肺癌晚期。因為剛剛工作不久,趙濤沒有醫保,僅僅左肺大部切除+淋巴結清掃手術就花光了他和家人所有的積蓄。他的父母是農民,求學十余年里,趙濤并沒有攢下什么錢,每月的收入付完房租就沒了,為了治病,他能借的都借了,能透支的信用卡也都透支了,直至現在也無力歸還。后面還有放化療和靶向治療等著他,迫于無奈,趙濤選擇了網絡募捐的方式,他的故事一經轉發引發了社會的廣泛關注,他的同行、他救治過的病人及很多不相識的人都向他伸出了援助之手,趙濤最終籌得50萬元的善款。
而在另一例“對越自衛反擊戰女兵身患白血病,記者丈夫想救救自己愛人”的案例中,為救身患白血病的妻子,天津日報視覺中心的記者姚文生在網絡上發起個人求助,借助媒體報道,妻子張淑霞的故事得以被人們知道,人們感動于夫妻倆在各自領域的付出和奉獻,短短24小時之內,網絡募捐總額便超過55萬元,加上匯入姚文生銀行賬戶的捐款,善款總額有89萬多元。一天內籌到如此多的善款,這樣的速度在網絡募捐方面屬于少數案例了。
姚文生一家被溫暖包圍,同時表示會將這些錢委托給一家第三方基金會,未來會拿著醫院的報銷單去取錢,“大家掙錢不易,不能糊弄大家。”姚文生這樣說。
這三個故事都是施善者們愿意看到的結果,善款能物盡其用,最大限度實現其價值。
但當求助者選擇將所有一切暴露在眾人面前,就要面對“誰都可以用審視的目光看上兩眼”的內心窘境。求助者往往是因病成為經濟上的弱者,但并不意味著在精神上也是弱者。
2014年底,南京媒體人魏春亮的父親被查出肺癌中晚期,為了給父親提供更好的治療,他把父親從安徽老家接到南京。為給父親治病,積蓄花光的他又外借了6萬元,才交齊父親在南京做放療的費用。
為了方便不識字的父母在南京住院看病,本來已經辭職的魏春亮沒有再找工作,一邊照看父母一邊寫文章掙錢,并且兼職做公眾號。據魏春亮說,當時就有身邊的朋友建議他在自己的公眾號上為父親募捐,但是魏春亮拒絕了,他把理由寫在了一篇名為《我父親也得了重病,但我為什么不愿意用網絡募捐》的文章中。他寫道:第一,他做公眾號不是為了給自己做募捐用的。第二,他不想背負一個悲慘的包袱。第三,他不想面對質疑。既然使用網絡募捐,得到捐款的好處,就不可避免地要面臨網絡的監管。既然拿了別人的錢,就應該對捐款者負責。你花出去的每一分錢,都應該讓捐款人知道,這是起碼的尊重,也是做人的道德。但是粗心的我,不敢保證每一筆錢都能記得住花在了哪里,如果有哪一筆錢是花在了請人吃飯上,我說不清楚,那就辜負了別人對我的善意。第四,自己的事情,就要自己扛起來,我認為這是做人的基本準則。我的父親是我的父親,不是大家的父親,既然是自己的事,就要自己去扛。而不是在自己還有余力的情況下,把責任轉嫁給別人,更甚之把親人的病,當作營銷的籌碼。這是用蘸著親人鮮血的饅頭,去賣慘盈利。這是對大眾的欺騙,更是對親情的蔑視。這樣的錢,沒有面子,而是每一分都滴著道德的血污。”
在這篇文章的評論區,魏春亮的擔當,收獲了一眾的欽佩和贊揚。他雖然沒有采用網絡募捐,卻道出了求助者們不得不面對的真相,那就是當你收到一筆數額不小的救助,解決了眼前的困境,那之后該如何去承擔它?有人始終帶著一種“借了錢還不了”的痛苦度日,有人感恩社會,用全力以赴的工作回饋著大家,還有人則選擇走上一條償還之路。
8年前,大學生呂江(化名)微博募捐救父的故事一經各大媒體報道,讓很多人伸出了援手。但是誰也不曾想到,3年后他竟然兌現了自己當初借錢的承諾,一一找到幫助他的捐助人,以每年支付5%的利息償還所借錢數。
如今再回看呂江當初所發的帖子,那段文字仍舊讓人動容,“……雖乳臭未干,但我以人格作保向您籌借善款。因為哪怕僅僅是一塊錢、一毛錢對我來說都非常重要,也是極大的幫助。我希望您給我一個詳細的賬號,我會在3-5年內把錢打給您。因為是借,我承諾每年支付5%的利息給您。無論我以后從事什么樣的工作,或是工作的變動或升遷,我都會及時將我的聯系方式和所有情況公開,不會讓您找不到我。畢竟您的任何一分錢都凝聚了您的辛勤汗水,任何人都沒有權利不勞而獲。”
同樣是家人罹病,1975年出生的著名體操運動員丘索維金娜為了給患白血病的兒子治病,在退役6年后于26歲高齡選擇復出比賽,至今45歲的她仍舊活躍在賽場上,不久前,在接受媒體采訪時,丘索維金娜表示希望自己可以保持狀態,備戰2020年的東京奧運會。如今,丘索維金娜的兒子阿里什已經痊愈,而在這艱難求醫治病的過程中,丘索維金娜引爆了自身所有的能量,為的是用無私的母愛告訴兒子,雖然來自社會各界的捐款足以讓他們衣食無憂,但母親選擇了一種更有尊嚴的姿態生活。
那些募捐得來的錢只有一個用途,就是給兒子治病,并且每一筆她都記得清清楚楚,而全家人的日常開銷,則是丘索維金娜從比賽收入中所得,雖然她的生活并不寬裕,但她一家人的內心是富足充盈的。她的故事告訴人們,雖身處絕境,易得到同情,但唯有竭盡所能自食其力,才能得到人們的尊重。
與受捐助者一樣,捐助者的心態變化也深受目前網絡募捐現實狀況的影響。
云南的李女士曾經連續捐助過幾個家庭的捐助人。但是,有一次的捐助經歷讓她捐助的理念發生了一些改變。她曾在水滴籌平臺捐助過一個失去雙親的小女孩。發起網絡募捐的是小女孩的姑姑。
當時,女孩的姑姑是以給女孩治病為由發起的募捐。后來籌得的一些善款,因為某種原因卻無法從平臺取出這些錢。平臺方以募捐用途變更為由,拒絕了女孩姑姑的提現。姑姑為此訴諸媒體曝光。李女士覺得,無論以何理由都應該將善款交給這家人。
但平臺卻將李女士等捐款人的善款原路返回。
李女士在接受采訪時說,我自己拿出的100元錢,其實沒有什么的。就算人家小女孩治病不需要這份錢了,但她的生活總需要吧。平臺拒絕這家人提現并返還給捐助者的做法讓她無法理解。對于在網絡募捐平臺捐款這件事,李女士說,十件事能幫到八件,我都覺得功德無量了。所以我不在乎平臺亂象,亂象自有治理之道,但這個忙不能不幫,何況數額又不多,積少成多的事情多了,社會肯定也會朝著好的方向發展。
但因為對平臺的不信任,再也不參與捐助的大學畢業生吳瀟告訴《方圓》記者,我自己本身就不富裕,獻愛心固然沒錯,但也要根據自身條件而定。在眼下網絡募捐平臺無法監管善款使用后續的情況下,她決定持觀望態度,所以當她再次看到朋友圈出現網絡募捐的消息時,她選擇劃掉界面,假裝沒看見。
在資格審核不清、捐款流向不明等灰色地帶為網絡詐捐提供生存空間的當下,唯有正能量的募捐故事,才能讓公眾重拾對網絡募捐的信任。而在這個目標之下,如何通過互聯網技術實現公益的全透明、全覆蓋,強化人們對其的信任,成為網絡募捐平臺亟須解決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