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 璐
(南昌大學 人文學院,江西 南昌 330031)
民以食為天,“吃”文化在人類社會的生產生活中占據著重要的地位。關于“吃”的引申類說法不勝枚舉,如“吃白飯”“吃豆腐”“吃閉門羹”“吃啞巴虧”“吃不了兜著走”“吃一鼻子灰”等無不體現“吃”類詞匯深刻的文化影響力。眾所周知,慣用語是漢語的一種特殊語匯單位,常常以三字組與四字組的動賓格式呈現。由動詞“吃”與名詞性賓語“NP”組配而成的“吃+NP”動賓慣用語中承載了深厚的文化底蘊,對這類慣用語結構與內容的探討在學界引起了廣泛的興趣。潘先軍對“吃”類的慣用語內容進行了詳細的分類,并指出一些實例的歷史來源[1];王建平、范琳證明了“吃”后可以接食物類的常規賓語論元和非食物類的非常規賓語論元,進而對“吃+NP”動賓結構的語義進行明晰[2];王英雪從文化認知的角度,認為“吃”的隱喻義是對中國人樸素認知方式和廣泛社交方式的意義折射[3];董為光根據“吃”的義項,探究在不同詞義表現下的“吃”何以流傳至今的文化誘因[4];聶亞寧認為“吃”隱喻義的生成是人體和客觀世界進行互動的結果,人的感覺器官(視、味、觸、嗅覺)與不同食物的色、香、味及食物的享用處密切相關[5];張莉莉在追溯“吃”演變規律的前提下探究了“吃”的構詞特點[6]。以眾多學者的研究結論為基礎,我們認為“吃+NP”動賓慣用語不僅是一種語言構造形式,更是一種廣泛運用于交際場景的語用現象或語用策略。以“吃+NP”動賓結構的句法形式為載體形成的“吃+NP”動賓慣用語的內容在進入動態的語用環境后,必定會經歷語用充實的過程,進而產生一定的語用指向。語言適應理論強調從社會、文化與認知的綜合角度出發來研究語言現象,這為我們動態探討“吃+NP”動賓慣用語作為語用策略的應用規律提供了有效的理論依據。
比利時語用學家耶夫·維索爾倫(Jef·Verschueren)于1999年首次提出語言適應理論(the frame-work of Linguistic Adaptability)。認為語用學是結合社會、文化及認知角度對語言現象的綜觀。人們使用語言就是一種不斷進行語言選擇的過程,這種選擇可能是有意識的或無意識的,它由語言內部(即結構)和/或語言外部的因素決定,交際者在選擇語言結構的同時,也就選擇了相應的語用策略,同時根據語言結構特有的變異性、協商性與適應性特征來使用包含特定內容的語言形式。[7]55-63變異性強調語言為交際者提供選擇范圍,而且這種范圍不是固定的,而是常常處于“變動不居”的狀態;協商性指的是交際者選擇語言進行交際時不是按照固定的思維方式來進行的,而是通過靈活多變的認知原則與策略;適應性以變異性和協商性為內容,說明交際者可以在一系列可供選擇的語言范圍中以多樣化的交際方式進行靈活變通,從而最大限度的滿足交際需要。適應性是語言結構的核心特征,包含語言使用的四個方面:語境因素適應、結構客體適應、適應的動態過程與適應過程的意識凸顯程度。語境因素與結構客體共同構成適應論的內容,是語言交際中的非語言與語言參數的總和。語境因素可分為交際語境與語言語境:交際語境由交際者(發話人和釋話人)、心智世界、物理世界與社交世界等語境變量構成;語言語境指的是語言使用過程中根據語境因素而選擇的諸如銜接標記、話語序列等語言手段。
本文將“吃+NP”動賓慣用語視作整體運用于特定語境的語言要素,是語言使用者為實現交際意圖而選擇與使用的語用策略。交際者有意識的使用“吃”類慣用語進行交際,使此類慣用語結構作為一種語用策略在特定語境中的應用與實施受到多種語境因素的影響和制約。這與以社會、文化、認知的全局角度研究語言現象為理念的適應性思想是相輔相成的。因此,本文擬采用語言適應理論對“吃+NP”動賓慣用語的生成過程進行分析,以期證明該類慣用語作為語言使用者選擇的語用策略是動態適應語言語境(語言現實)和交際語境(心智世界和社交世界)的結果,處于交際中心地位的交際者選擇“吃+NP”動賓慣用語的過程體現了語言結構變異性、協商性與適應性的特征。
1.適應語義缺省
語言中的標準詞匯,盡管使用的范圍很廣、很細,但不可能事先包括外部世界和人的大腦中的所有情景。[8]110當人們想表達某些具體的概念而沒有在現存的詞匯里搜尋到時,人們往往會以現有的詞匯為基礎,“創造性”地賦予一些意味悠長的含義:
有業績不要“吃獨食”不獨享榮耀。說穿了就是不要去威脅別人的生存空間,因為你的榮耀會讓別人變得黯淡,產生一種不安全感。(劉國勝《左手好業績 右手好人品》)
生活中,有些人總是擔心自己貿然和陌生人或不太熟悉的人交流會吃閉門羹,會招人煩。其實只要溫和禮貌地說話,加上得體的舉止,就能獲得他人的認可和喜歡。畢竟,每個人都愿意多交一個朋友。( 沐陽《人際交往的藝術》)
參考《現代漢語詞典》(第5版)的釋義,獨:單獨,只有一個。食:吃的東西。“自己一個人吃食物,不給別人吃”即為“吃獨食”[9]。當想要表示“有了成就后不要居功自傲或沾沾自喜而不考慮別人”等意義而沒有哪個現成的詞匯可以單獨準確地表達時,人們就用“吃獨食”來比喻“獨占利益,不與別人分享”的這種自私行為,從而彌補概念內容與表達形式之間的語義空缺;同樣根據《詞典》的釋義,“羹”本為供人食用的“流質食品”[9]。當想要表示“受到冷淡待遇”等意義時,就好像“羹”變涼或是變質。人們就可以用“吃閉門羹”來隱晦的表示“被拒之門外或受到冷遇”之類的尷尬情景。“吃獨食”“吃閉門羹”正是彌補了語言結構“缺省”的語義成分。
2.適應語義增強
工作我經常講的一句話是,不要讓自己的靈魂受委屈。(薛冰《你是百分百的自己》)
我告訴紐約來的猶太朋友,中國人不習慣說“不”,而且覺得說“不”就得罪人了,常常為了不得罪人就自己吃啞巴虧。要是我們學會怎么說“不”而且優雅地說“不”該多好。(任志強《因為我從不裝》)
詞匯往往帶有豐富的內涵意義,但是詞匯本身的這種內涵意義的蘊涵程度是有強弱區別的。[10]比如說“受委屈”跟“吃啞巴虧”相比,“受委屈”表示“受到了某些不公平、不公正的待遇而心里難過”;“吃啞巴虧”則進一步在“受到不公待遇”的基礎上表示“無人傾聽,無處訴說”或是“不敢聲張,無法申訴”只能“自討苦吃”這種更彰顯交際者內心“壓抑”的情感義。可見“吃啞巴虧”比“受委屈”的意義充實度更強,交際者選擇“吃啞巴虧”進行交際就是基于該結構具有語義增強的特征。
1.適應心智動機
言語交際無疑是心智間的交流,語言的選擇受到發話人和釋話人心智世界(包括他們的個性、情感、信念、愿望、動機等心理因素)的影響。[11]101發話人選擇的話語要與心智世界相適應,同時要考慮到說出的話語對釋話人產生影響后在心智世界中體現的主觀性評價,這種評價包含了諸如信念系統、愿望和欲望、情感投入、個性特征、動機意圖等認知因素。
(1)維護面子需求
會話得以順利交流的基本原則之一是遵守“禮貌”,也就是要維護人們一般意義上的面子,即公開的自我形象。[11]52說話人為了在交際中不使(交際雙方或其他人)面子受損而選擇使用具有某些隱含意義的表達形式:
毛卡卡笑了,對于這個結果,他感到非常滿意。他一邊一個勾住好朋友的脖子,對他們說:“我知道這次考試的結果哦。”“什么結果?”“我不會全部都拿一百,你們也不會全部吃鴨蛋。”“廢話嘛!”毛卡卡哈哈大笑起來,衛星和馬達一臉莫名其妙,但也跟著一起笑了。(兩色風景《流星駕駛員》)
“吃鴨蛋”本來指的是“食用鴨蛋這種食品”的進食動作或過程,但經由人們心理上的認知加工后與阿拉伯數字“0”建立了相似性聯系,因而在特定的語境中就多用來表示“考試或競賽中得零分”的隱含義。當句中的毛卡卡說考試結果的時候考慮到面子的問題,就用“不會吃鴨蛋”來表示衛星和馬達不會得零分的觀點,既生動又形象。
(2)構建諷刺意味
不繼續加強知識和深化技能是可悲的。因為這將意味著你喪失繼續前進的動力,意味著你很難對周圍不斷發展的事物進行理性的分析和理解,意味著你將失去人生的方向,逐漸被更多掌握新知識和擁有新技能的人所取代,成為“吃老本”的掉隊者。(周治《好員工這樣工作》)
還有人希望上面定出一套新辦法,以便照著去做。這種只想吃現成飯的思想,怎么能打開商業改革的新局面呢?(曹進堂《春華秋實 》)
參照《詞典》的釋義,“老本”舊指“本金”;“吃老本”指的是“消耗本金”[9]。交際者在這里想要表達的觀點是告誡人們要不斷學習新的知識與技能,要有時時激勵自己的進取精神。因此,用“吃老本”來諷喻“憑借已有的資歷或者功勞過日子”的落后思想。交際者用“吃現成飯”來表示“不勞而獲”的陳腐觀念,以此強調這種想法是必須要摒棄的。可見“吃老本”與“吃現成飯”將“坐享其成,不思提高”的意義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具有很強的諷刺性,對此類說法的運用正是適應了交際者構建諷刺意味的心智動機。
(3)創造幽默效果
聽君一席話,想吃后悔藥。(辛言等《讀行天下 潮語大匯》)
“我說王大傻,你可真會給自己吃開心丸,一轉眼就跟沒經歷過那件事似的,真服你啦!”(馬國凡等《熟語大全》)
“吃后悔藥”指的是“做了某事后感到后悔”、“吃開心丸”指的是“得到安慰或者聽到好消息后內心感到高興”。交際者以“(想)吃后悔藥”這種說法委婉含蓄的表示“不應該聽你的話”的幽默、戲謔義,從而給人以鮮明深刻的印象;用“(給自己)吃開心丸”這種說法表現句中王大傻似乎心胸寬廣的性格,以很強的語境感染力來引發讀者的聯想和想象。交際者選擇這兩個表示截然相反意義的結構形式來進行交際,通過輕松有趣的俏皮語氣,實現語言表達的“意猶未盡”。可見,這兩種說法的運用正是適應了交際者創造幽默效果的心智動機。
2.適應社會規約
社交世界主要指發話人和釋話人運用和理解語言時共處的客觀環境。包括社交場合、社交環境、規范交際者言語行為的原則和準則;還包括交際者的文化背景、倫理價值觀念、宗教信仰、家庭背景和所處社會地位等因素。[11]106簡而言之,人們要使交流得以順利進行,就必須要在特定的社交語境中動態的適應或遵守某些既定的社會規約或社會心理。
(1)追求簡約的社會心理
日子上升了,張志誠就大發慈悲,對待長工、短工異常和善,知寒問暖。對全村的鄉親,更加體貼,誰家缺糧少柴,只要說句話,志誠必大力捐助,絕不讓求者吃釘子。(白庚勝等《中國民間故事全書》)
屠維岳冷冷地微笑,“你不要慌!我同女人是規規矩矩的,不揩油,不吃豆腐。”(矛盾《子夜》)
這時大家也的確餓了,張廠長提議到名店“老孫家”泡饃館去,猛抬頭,馬路對面有一間民營的泡饃館,我說:“咱們又不是外省人到西安圖吃名氣,咱們圖實惠就行了。”(董健《歲月留聲(中冊)》)
三年啃書本背課改作業吃粉筆灰如一日,轉瞬間,帶的第一屆學生面臨畢業,在畢業宴上,學生們哭成一團,我也成了仰天長嚎淚流滿面的其中一員,情之所至,也算是半個性情中人吧!(張民元《法律顧問之路》)
在《詞典》中,動詞“吃”有十一個義項,分別是:a.將食物放進嘴里,經過咀嚼咽下去(包括吸、喝):吃飯、吃奶、吃藥;b.在某地、以某種方式或工具吃飯:吃食堂、吃小灶、吃大碗;c.依靠某事物或某人生活:吃老本、吃父母、靠山吃山,靠水吃水;d.遭受、經受、承受:吃苦頭、吃耳光;e.吸收(液體):這種紙不吃墨;f.某物體進入另一物體:車床吃刀、這條船吃水淺;g.占有、獲取:吃獨食、吃鴨蛋;h.領會、理解:吃透文件精神;i.耗費:吃功夫;j.消滅(多用于軍事、棋戲):吃掉敵人一個團、拿車吃他的炮;k.介詞,(多見于早期白話):吃他恥笑。[9]
英國語言學家Leech闡述了經濟原則的語用思想,即“當傳達的信息既短小精悍、意義又完整無損時,編碼和解碼過程將既省時、又省力。”[12]這說明人們在進行言語交際時往往會選擇簡要的語言形式,同時避免贅述和晦澀。從上述的義項詞條來看,除了最后一條義項是“吃”的介詞用法外,其他都是由動詞“吃”的基本義“進食”引申出來的意義。作為包含多種意義的多義詞,“吃”的運用符合語言的經濟原則和效率原則。這主要表現在:第一,“吃”是社會中普遍存在的現象,由“吃”與指稱常見事物的“NP”構成的慣用語也就容易為人所接受。如“吃釘子”“吃豆腐”都是用日常生活所熟知的“釘子”“豆腐”來作比,比喻“遭到拒絕或斥責”和“占異性便宜或拿某人調侃”的意義。第二,隨著社會的發展,“吃”已經跳出傳統的固化思維,許多抽象的事物也可以成為“吃”的對象,如“吃名氣”。第三,由“吃”構造的慣用語反映生活的方方面面,與人們的生活密切相關,如“吃粉筆灰”就形象地指代了教師的職業。交際者運用“吃釘子”“吃豆腐”“吃名氣”“吃粉筆灰”等以“吃+NP”動賓結構這種優化形式構造的慣用語,既避免冗余,又準確簡練。對此類結構的運用適應了人們追求簡約的社會心理。
(2)追求立新的社會心理
吃青春飯的偶像非常怕老,因為容顏不在,個人品牌就會迅速衰減。(劉曉午、徐浩然《首席品牌官日志》)
有人說,當記者是吃青春飯,年齡大了就不行。(朱德華《新聞實戰藝術》)
青春是自然的、流動的風景,而人則是社會的。吃青春飯未必有錯,但人生不僅僅就吃這一回。因此,青春不可以一次性消費,青春無法遮蔽未來,明天的路更長!(裴德海《秋盡束河草未凋》)
“吃青春飯”原指一些女性依靠姣好的面容和某些社會群體靠年輕或精力旺盛來從事某種職業。人們在運用它時多少會含有一些無奈或是不贊同的意味。但隨著多元社會的發展,新事物與新思維相映出現,使人們重新為現有的語言形式打上“新時代”的烙印:
如今所說的“吃青春飯”則更多是指年輕人憑借青春的激情加上知識才干,在人生的大舞臺上打拼。我們需要給“青春飯”重新定義。(博文《20幾歲,決定女人的一生》)
可見,社會的發展促使觀念的改變,語言是人們的交際和思維工具,交際者為了適應交際的需要,就給“吃青春飯”賦以新意。如今的“吃青春飯”則更多的含有一種拼搏向上的奮斗勢頭。因此,“吃青春飯”以深刻的社會屬性適應并反映出人們社會心理的表征。
本文從語用學的角度出發,以語言適應理論的研究模式,通過分析具體的語句實例來探索“吃+NP”動賓慣用語的生成和理解過程。研究證明,“吃+NP”動賓慣用語作為交際者進行言語活動時選擇的語用策略是動態適應了發話人和釋話人具體的語言語境和交際語境(心智世界和社交世界)的結果。“吃+NP”動賓慣用語的形成過程體現出變異性、協商性和適應性的語言特征。本文在語言綜觀說的研究框架下針對“吃+NP”動賓慣用語的研究是一種新的嘗試,希望能對理論的實用性功能提供一定的實證依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