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靖
(昭通學院 人文學院,云南 昭通,657000)
1946年7月11日和15日,著名民主人士、中國民主同盟領導成員李公樸、聞一多先后在昆明遭暗殺,這一事件史稱“李聞慘案”。由于此案發生于國共兩黨關系破裂前夕,國際國內輿論嘩然,為早已一觸即發的全面內戰火上澆油,也引發國內外各種勢力長達40余天的較量。該事件對時局影響極其深遠,以至海峽兩岸均不同程度地認為它是導致國民黨失去大陸的一個重要原因。李聞慘案過去七十余年來,相關學術研究已經從不同角度予以充分展開,聞一多先生長孫聞黎明多年來對此案用功尤勤,其《聞一多被刺事件的歷史考察》 《李聞慘案之善后》[1]以及《美國對李公樸、聞一多被刺事件的反應與對策——李聞慘案再研究之一》[2]等文,對慘案發生后事件的性質、各方力量的博弈、美國駐昆明領事館、特使馬歇爾以及社會輿論對美國援華政策的影響、蔣介石的態度和處置措施等,均作了深入的考察。在這一事件處理過程中,年前已被解除云南省政府主席職務的龍云及其三子龍繩曾,一度被懷疑與李聞案有關,各大媒體多有報道。本文僅以龍云父子為聚焦,以坊間新聞為視角,對李聞慘案及當時政治時局作補充性分析。
1946年7月11日晚10時許,李公樸偕夫人于昆明南屏街戲院看電影后乘坐公交車準備返回位于北門街的家中,結果在青云路與大興街交匯的公交站下車時,被尾隨的幾個“衣冠不甚整齊”的人槍擊遇害。由于行刺地點偏僻,槍擊聲音甚小,其夫人甚至并無感覺。[3]警察聞訊趕來,卻并未發現明確嫌疑人員,遂使李公樸被刺真相失去線索。
由于李公樸的敏感身份,社會各界對此事諸多猜測。案發次日即緊急召開會議的民盟云南省支部,懷疑系國民黨特務所為。但為了避免“過分刺激”當局,黨內多數觀點仍主張措辭“溫和”。國民黨官方媒體則連續兩天保持沉默,直至13日的《中央日報》南京版才于不顯眼位置發布148字符的簡短消息,公布李公樸去世時間及死因。[4]
7月15日聞一多父子被刺當天,事態被迅速擴大。新任云南省政府主席的盧漢,此時尚在東北視察滇軍,得到昆明消息后,當天下令加緊破案,并致電蔣介石予以匯報。云南省參議會的駐會委員會17日通過議案,要求軍警憲當局嚴厲緝兇法辦,防止類似事件再次發生,以安定民心。[5]國民參政會則于19日提出《請政府令飭滇省府嚴辦昆明暗殺之兇犯》,“送請政府迅速辦理”[6]。7月18日,金岳霖、馮友蘭、湯用彤等34位聯大教授聯名致電教育部,哀悼“一代通才,竟遭毒手”,要求主管當局務必從速“緝兇歸案”“以平公憤”。同日,聞一多故友胡適、傅斯年等,在給聞一多夫人的唁電中也聲明:已向“政府當局請求緝兇查明案情,盡法懲治?!盵7]
中國共產黨方面的態度極其明確,認為李公樸被刺正是國民黨當局“對全國和平民主運動更瘋狂的進攻的信號”,證明“蔣介石正在更進一步地加緊法西斯恐怖,以配合其擴大內戰的陰謀。”[8]聞一多被刺,則又一次并且更清楚地證明了國民黨反動派“決心要破壞全國和平,決心要擴大全國內戰的陰謀”,是對民主人士公然展開的大屠殺“陰謀計劃”[9]。
各界輿論使國民黨中央及地方當局都無法繼續保持沉默。云南省警備總司令部向各報送去重獎緝兇啟事,指責先后謀殺李公樸、聞一多事件,是“居心叵測”的“反動份子”“企圖擾亂社會治安”“圖謀不軌”之舉,為此“登報懸賞緝兇”,“凡能捕獲兇犯解獲法辦者,各獎法幣一百萬元;聞風報訊因而緝獲者,各獎法幣五十萬元?!?為了顯示立場與態度,云南省政府相應懸賞50萬元緝拿兇手。次日,國民黨中宣部也通報:“將由中央主管機關督促嚴查,務期于短期內水落石出?!盵10]
國民黨中央政府內部保持清醒頭腦的開明人士,雖不贊成以暗殺方式對待持不同政見者,但也隱隱感覺體制內某些勢力無法洗脫的嫌疑。7月17日,行政院副院長翁文灝致電蔣介石說:政治言論與見解各有不同,實屬難免,“當此時局困難之時”,昆明李公樸、聞一多卻當街被刺,導致“人心備極警恐”,這種“非理”暗殺行為,“不問動機出自何方”,也不問兇手“出自何方”,“皆須徹底嚴懲”。同時,政府還須“嚴加斥責”,以明立場。[7]國民黨中央黨部秘書長吳鐵城,長期主持國民黨政府外交、宣傳工作的王世杰等,亦均同此論。
經云南省“軍警當局派員四出偵察”,案件一度傳聞“內容復雜,牽累頗廣”,不過數日后當局最終宣稱“已獲有線索”,“全案內幕不日即可大白?!?月22日,《申報》記者在中央硏究院辦事處采訪剛從南京飛抵北平的傅斯年,向傅氏詢問“對昆明李、聞案感想”,傅回應稱:“這事簡直大混賬,我猜不出可能由哪方主使,但我判斷有兩個不可能:一不可能是政府主使;二不可能是民主同盟自己主使。”傅回應時“連稱昆明情形復雜不止?!盵11]
關于整個案情的“復雜”,剛剛創刊的《觀察》雜志在《李聞之死》一文中分析,自李公樸慘死后,昆明市面上就生起了許多傳說,通常有四種推測:“一種傳說是國民黨某某等方面所指使的,例如周恩來便曾這樣的公開說過。一種傳說是‘中國自由民主大同盟’的人主使的,報上一再傳說龍云的三公子和此案有關,即因他是這個同盟重要主持人物之一。一種傳說是共產黨的苦肉計,某某等親政府的報即曾如此刊載。還有一種傳說是‘桃色案件’。凡是認識李公樸的人都一致認為‘桃色案件’是不可能的。李公樸和他的太太感情極好,他的為人也還謹慎,絕不會因男女關系而被殺的。共產黨苦肉計的說法不近情理。至于說國民黨指使的,在未獲證據前,無人敢隨便定論。至于‘中國自由民主大同盟’是否有此舉動,也屬推測之辭。至少到今日為止,李公樸的兇案,尚在迷霧之中?!盵12]
上述《觀察》雜志提到了“中國自由民主大同盟”和龍云的三公子龍繩曾,并稱有人傳說他們和案件有關。記者為此進一步指明:“龍云共有四位公子。大公子現在辦了一個報,其中主持人物很不少是和民主同盟接近的;二公子現任師長,正因他那一師的事情,現在在南京久?。蝗邮且晃唤娜宋铮恰袊杂擅裰鞔笸恕闹匾鞒秩宋铩_@個‘中國自由民主大同盟’又是怎樣一個組織呢?記者所知不多,但有三點是相當確實的:(一)這個同盟是一個云南的地方組織,至今仍沒有出云南境外;(二)這個同盟是很右傾的,它是百分之一百的‘反共’的;(三)它的分子相當復雜。”龍繩曾與李案是否有關,人們尚不知道,但昆明形勢卻非常緊張,矛頭開始指向已經解職調任閑職軍參院院長的前省主席龍云,“主管當局正在追尋龍三的蹤跡。昆明市上的謠言很多,一度傳說許多與龍家有關的人(甚至李培天等)都被捕。事后證明這些謠言是沒有根據的。但也可見當時昆明是多么緊張。”[12]
龍云父子之所以與李聞案扯上瓜葛,與云南省警備總司令霍揆彰在對案件調查時的導向有關。霍揆彰畢業于黃埔一期,抗戰時曾任第20集團軍總司令之職,歷經淞滬會戰、長沙會戰及滇西騰沖作戰等諸役,卓有戰功,屬蔣介石嫡系陳誠系統人物。7月20日,霍揆彰就下令逮捕龍云時代原昆明行營、綏靖總署任副官長的楊立德中將,對其施以酷刑,要其自認“組織暗殺團”行為。據中共方面報紙報道,楊立德“面部已非人貌,四肢折斷”,在經受電刑后“神經錯亂”[13]?;艮裾迷噲D從楊立德打開破案切口,明顯意圖在于既以此推卸個人責任,又打擊云南的龍云勢力,藉此向蔣介石邀功。兩天后,國內著名大報《申報》,即根據來自昆明的電訊宣稱:“李公樸、聞一多被狙擊案,滇警備總司令部已破案,案情復雜,牽涉甚大,某中將已被捕,某公子聞已入山,全案內情將于日內公布?!盵14]其中的“某公子”“某中將”,明眼人一望即知系影射龍繩曾、楊立德,以及他們背后的龍云。
但蔣介石的反應,卻如同國內輿論發展一樣,很快超出霍預期的范圍。7月17日,正在廬山消暑的蔣介石開始高度關注昆明謀殺案。當日,蔣在聽完警察總署署長唐縱等人的報告后,馬上命令唐縱趕赴昆明,主持破案工作的進行。同時,他還電令霍揆彰,命其三日內“緝獲正兇”,并“嚴防此種暗殺案之續出”[15]368-369。讓唐縱主持破案工作,顯示出蔣介石對霍揆彰的不信任。7月22日,不等霍揆彰從楊立德處有所突破,有些急不可待的蔣介石就再次下達手令,要霍揆彰與唐縱二人務必于“敬日(24日)到潯為要”,然后密赴廬山當面匯報“案件偵查情形”[15]402。23日,蔣與剛從東北勞軍到達廬山的盧漢共進晚餐,“囑其對昆明李公樸、聞一多案務設法早日破案”;當天并再次電令霍揆彰、唐縱“飛潯詳報一切”;“對龍繩武、龍繩曾,應暫予監視,其非法組織可勒令解散,再予處置?!盵15]411-412
以蔣介石在國民黨內一言九鼎的地位,霍揆彰與唐縱自然不敢怠慢。但霍迫切想得到楊立德口供,唐則回復“奉命來此,初到不能即離”,因而二人都未能如期抵達牯嶺面見蔣介石。延至25日,楊立德終于屈打成招,霍揆彰才離昆飛抵廬山,向蔣面報“李、聞被刺案偵查詳情”。事后可知,蔣介石此時其實已通過其他渠道了解案件另有隱情,但為了避免被“反動派所利用”,他還是命憲兵司令張鎮與霍揆彰共同研究“處理李聞案之要點”[15]424?;艮裾貌徊齑斯?,一路對媒體有意散布其掌握的“成果”,導致自26日起,國內各大媒體陸續發布“李聞二氏暗殺案,已經有確實之線索”的消息,明確將嫌疑指向龍云父子,各媒體一時間便鬧得沸沸揚揚。
《大公報》記者綜合25日來自廬山牯嶺和南京的消息“證實”:霍揆彰于25日晚9時謁蔣,報告昆明聞、李案調查情形,“昆明李公樸、聞一多被狙殺案,已獲得重要線索。有關重要人犯有前某部隊軍官楊立德中將已被捕,并供認不諱。全案過一兩日內,即可大白。聞系當地有力集團,乘盧漢主席晉京、省政主持無人之時,發動有計劃之謀殺,冀嫁禍政府。謀殺案之主使人已逃往昭通原籍山地躲避。負責調查該案之內次唐縱,日內即可返京報告。又民盟代表梁漱溟、羅隆基、張申府,曾于二十五日午前與邵力子討論該案?!盵16]報道中的“昭通原籍”“某部隊軍官楊立德”“有力集團”等關鍵詞,無不讓讀者將嫌疑人鎖定在龍云父子身上。
《通俗日報》則把嫌疑范圍擴大到龍云的其余舊部:“李公樸案嫌疑犯李彝奇及前省府查緝隊長張永年、分隊長汪雨膏等十人,已移送云南高院訊辦。該院點收后押模范監獄,聞可公開審訊。各嫌疑犯前由警備總部所拘捕,后由顧總司令祝同面,交由滇省保安司令部主辦,案情甚為復雜?!盵17]
由于霍揆彰自知其所掌握的“重要線索”均為對楊立德的刑訊逼供,且唐縱在昆明調查期間已經獲悉霍及霍的部屬有制造李聞血案的內情,因而當記者問及龍繩曾近況時,他只能以龍繩曾“現住于昭通故鄉”,其他方面“一律拒絕作答”[18]。對《文匯報》記者追問“此案與龍三公子有關”是否屬實的問題,他除了搪塞“尚不一定”之外,其余一切問題均“守口如瓶,不予置答”[19]。
實際上早在7月22日,奉命主持調查工作的警察總署署長唐縱,就已經接到軍統局人事處處長鄭修元在昆明的調查消息:“李聞案與(云南)警備部有關”,基本認定刺殺案是由霍揆彰的云南警備司令部一手制造。國民黨軍統局正值戴笠剛去世不久,其局長一職幾經內部較量將由鄭介民所代替,軍統局也已經按計劃改建為保密局,但該機構的偵察效率仍然顯示并非徒有虛名。23日,唐縱攜沈醉等一行人飛抵昆明。由于唐縱與霍揆彰是湖南酃縣同鄉,兩人關系一直不錯,所以唐縱作了諸多暗示,希望霍能主動配合。但霍卻并不領情,堅持矢口否認,反而請唐幫他破案。7月27日,唐縱只得赴蔣介石官邸報告調查結果,蔣極為憤怒,痛罵霍揆彰是“瘋子”;倒是唐縱溫言替霍緩頰說:“聞一多于招待記者會時,侮辱領袖,大罵力斥特務分子,刺激過甚,青年人血氣方剛,一時控制不住?!盵20]蔣雖“痛罵”霍揆彰,但出于對聞一多左派立場的惡感,實際上也認同行兇者的“義俠”動機。
事后人們的分析,霍揆彰布置暗殺在昆明的民盟人士,試圖達到“一箭三雕”之目的:一是鎮壓學生運動;二是鎮壓民盟活動;三是嫁禍龍云舊部,并借機逼走新任云南省主席盧漢,試圖能取而代之。基于這樣的考慮,以調查案件為由,云南警備總司令部秘密逮捕龍云舊部楊立德中將,把他關押在翠湖軍法處嚴刑拷打,逼他承認暗殺李公樸、聞一多系其主使。風聲鶴唳之下,龍云的三公子龍繩曾立即隱身昭通老家躲避,龍云次子龍繩祖也擔心被株連,前往南京找參謀總長陳誠說明情況。[21]延安方面,新華社轉7月13日上?!睹芾帐显u論周報》所載:“昆明警備總司令霍揆彰前奉蔣手令,將滇軍第廿四師師長龍繩祖(龍云之次子)、副師長藍英貴(譯音)加以逮捕,現已解送至南京監禁。被捕原因是該師拒絕開往東北參加內戰。”[22]事后其他渠道消息補證,龍繩祖到南京并未被監禁,只是與陳誠“便餐”時匯報所部解散的緣由。[23]
盡管龍繩祖有驚無險,但龍繩曾卻確實一度被列為霍揆彰清除的對象。據時任滇東警備第一分區指揮官的曹宗純回憶:在1946年李公樸、聞一多被殺事件發生后,云南呈現恐怖不安的局面。警備總司令霍揆彰更是令人意外地調兵遣將,積極增強地方防務。滇東地區是他最擔心的地區,因此于7月上旬就先派保安一縱隊全部開駐昭通,隨后又派機場守備第二團(曹宗純任團長)也進駐昭通,并委任曹為滇東警備第一分區指揮官,連帶指揮保安一縱隊。曹當時因病住在昆華醫院就醫,在部隊出發前,機場守備司令蘇令德帶他去見霍揆彰請示機宜?;艮裾迷谠敿氈v解滇東地方情況后說:龍繩曾“現有美械裝備部隊一個軍,駐在昭通威寧、巧家、永善一帶,有在滇東叛亂的行動。拖車是他的大本營,你率隊到昭通后,要聯絡巧家的陸介繁(大地主,住巧家大寨),叫他和龍三對抗,我們相機行事。我已給陸介繁去了命令,叫他進攻龍三。同時,你到昭通后,首先派人把龍三干了(刺殺),免生后患?!辈茏诩冎榔澥麦w大,請求霍揆彰給予明確的手諭便于行事,霍卻一意推諉,只愿口頭表示會替曹負責。
曹宗純到達昭通后,思慮再三,最終選擇不執行霍的命令,他自述其原因說:“第一,我認為殺人不是簡單幾句話就可照辦的,龍三既無叛亂跡象,又沒有真贓實據,這樣殺人是不合法的;第二,自從省府改組后,云南地方對國民黨是極為不滿,造成地方與中央的對立狀態,人心向背已看得很清楚;第三,龍云雖然下臺,還在中央任職,如果追究責任,蔣介石只有遷就龍云,而不會支持我們,霍揆彰不敢承認,只有把責任推到我的身上,倒霉的反而是我;第四,李、聞事件發生后,地方日漸混亂,弄得霍揆彰已是焦頭爛額,心神不寧,早晚是要滾蛋的。有此四個理由,我決不能執行他的命令?!盵24]
1945年10月,因蔣介石布置的“十三”政變而被強行解除云南省主席之職后,龍云先遷重慶,后居南京,對外一直刻意保持低調。此番憑空遭遇霍揆彰的嫁禍誣陷,激怒之情不難溢于言表。軍事參議院院長的現職,雖說有名無實,但也位高名尊,本就一腔怒火尋機宣泄,碰上霍揆彰栽贓陷害,正好借此表明個人態度。
首先,以個人或民間組織出面營造聲勢。
由云南名流士紳組織的“明倫學會”,以國民黨特務刺殺李、聞后,反嫁禍于人而制造冤獄,特發表《告全國各界書》,呼吁主持正義。該書內稱:“自去年十月三日深夜之軍政事變,龍氏被劫持東飛,云南遂被視為被征服之土地,茲代主席李宗黃到任時有云:‘從此云南始為中國之云南’,足見過去不視云南為中國之一部,以武力征服始為中國之土地也,彼等既視云南為被征服之領土,則任意行兇,肆無忌憚矣!去年十月政變之時,無辜市民死于非命者數千;滇籍憲兵被俘遭慘殺者數百?!贝撕?,龍云時代之言論自由、學術自由即被剿殺殆盡矣。該書于追述蔣介石在滇制造之“一二·一”慘案及最近之李聞慘案后復稱:自七月十二日起,治安當局綁架前行營及綏署副官長、中將楊立德及龍前主席僚屬汪雨膏、王燦等百人,“數日來據傳楊立德等,俱受電刑等酷刑,面部已非人貌,四肢折斷,神經錯亂,后又經某總司令親自審問,威逼承認組織暗殺團,并捏造種種證據,將李聞暗殺責任嫁禍于其身。”延安新華社在轉載時加以評論說:“此種陰謀與希特勒國會縱火案如出一轍。該書向全國各界呼吁:速起主持正義,制止暴行,伸雪奇冤,并要求當局嚴查兇手,保障人權,賠償受害者及其家屬一切損失?!盵25]
繼而原云南省臨時參議會副議長李一平,在南京對記者發表談話,駁斥霍揆彰的謊言。他聲明龍繩曾1945年夏天即返回原籍,巧家拖車距離昭通還有三百余里,顯然李聞被刺時他根本就不可能出現在昆明。至于楊立德,更是云南“眾所共知之忠厚長者”,“平日講書自娛,即任昆明行營副官處長時,亦安分守己,不問外事”,“省府改組以后,尤深居簡出”[26]。龍云解職后,滇軍被調赴東北參與反共內戰,全軍上下怨聲載道,新任主席盧漢不得不赴東北作安撫工作。李聞被刺后,蔣介石又電召盧漢飛到廬山商議解決辦法。盧漢從昆明到東北,再到南京、廬山,李一平均一路隨行,是云南軍政界要人,也是諸多重要事件有發言權的親歷者。
隨后,龍云親自向媒體談話,澄清事實。7月29日,龍云在南京對新聞界發表公開談話聲明:“關于李聞被刺一案,政府甚為重視,已迭派大員,前往出事地點徹查。在案情未明以前,各方自宜以極客觀態度,靜待政府之報告,以明真象(相)。近日京滬少數報紙,對該案多作不負責任之報道,涉及私人,言之鑿鑿,不知其消息來源有何根據?但無論為外人所投,或自行采訪,而一涉私人,即應負法律責任。甚望各報在政府未正式公布調查結果以前,對于此案勿再輕率發表不負責任之報道。”[27]這一談話經國民黨中央通訊社發布后,次日被國內諸多媒體以不同的標題轉載[28][29][30][31],內容均大同小異,甚至直接照發中央社消息,一字不改。唯有延安新華社電訊以不同風格報道說:“前滇省主席、現任軍事參議院院長龍云,頃發表談話,譴責京滬少數報紙,對李聞被刺血案作不負責任之報導,且涉及私人,應負法律責任。龍氏這一指責,起因于《申報》《東南日報》等最近大肆造謠,說暗殺李、聞者為龍云之子。”[32]客觀上講,《申報》此前報道并非有意“造謠”,而是記者為了第一時間追訪熱門新聞,不小心入了霍揆彰所下的套而已。
最后,龍云通過美國特使馬歇爾及駐華大使司徒雷登,對蔣政府施加壓力。1945年12月,馬歇爾以美國總統特使身份,到中國負責調停內戰,在中國政治各界人士眼中,具有特殊地位。李聞慘案發生不久,有著不同背景的政治人物就紛紛登門造訪,表達意見,希望能借助美國方面的影響力予以干涉。7月17日,剛從軍政部次長轉任交通部長的俞大維再訪馬歇爾,談一小時后退出時,俞氏向守候在馬歇爾行館外的記者談話稱:“你們等幾分鐘,馬上有重要新聞,還有別的人來。”十分鐘后,周恩來果亦趨車至。周氏與馬歇爾之會談,迄中午十二時半始畢。稍后,周恩來并再訪司徒雷登大使。據記者獲悉:周氏訪馬所談內容,為戰事問題及李公樸、聞一多被刺事件;周與司徒大使亦以此為談話重心。[33]
7月31日,龍云以軍參院院長的身份拜訪馬歇爾,二人晤談長達一個多小時,外間傳聞其內容應以“云南情形及李聞事件為中心”[34]。以此時事件與時間銜接來看,龍云選擇此時會見馬歇爾,如果談話內容完全與李聞案件無關,反而是不正常的。但國民黨中央社卻借“軍事參議院某秘書”之口宣稱:龍云往訪馬歇爾,“純為私人拜會性質,外傳商談李聞案,全屬虛構?!盵35]昆明版《中央日報》同樣聲明:“外傳龍氏曾與馬帥談及李聞案問題,實絕無其事?!盵36]作為國民黨喉舌的中央社,以如此口吻出面辟謠,一方面可以看出李聞慘案波及范圍已超出當局預期,試圖極力加以掩蓋;另一方面這種掩蓋在世人面前最終只能收到欲蓋彌彰的效果。不過自側面觀之,由于有國際因素的介入,國民黨當局在處理李、聞案件時不能不倍感壓力,連續派出陸軍總司令顧祝同、警察總署署長唐縱、憲兵司令張鎮等高級別軍、警、憲官員赴昆明處理此案。8月25日,顧祝同在昆明主持聞一多案的第二次公審,判決兇犯湯時亮、李文山死刑,云南警備總司令霍揆彰予以革職,交陸軍總部看管。[37]
1947年3月,國民黨六屆三中全會召開,被革職看管的霍揆彰竟然以“中央監察委員”的身份復出。龍云為此極為憤怒,專函致蔣介石指明:霍揆彰在任內“糊涂成性,藐視國家法令”,指使部下先后謀殺李、聞兩位教授,導致“中外震驚,謠言紛乘”“影響政府尊嚴”?;艏仁уe于前,反而“捏詞蒙蔽”“嫁禍地方”,逮捕無辜,非刑迫供,“造成空前冤獄”。不料其人至今“仍逍遙法外”,更在眾目睽睽之下“公然來京赴會”,使眾人“咸表驚異”。要求蔣介石對霍揆彰嚴加處置,“以維法紀而正視聽”。本來有意對霍網開一面的蔣介石,在龍云抗議之后,不得不通知霍揆彰退出會議,并下令顧祝同對其“嚴加管束”[7]。至此,龍云父子因李聞案而引發的瓜葛,才最終告一段落。
綜上可知,李、聞遇刺案就案情而言,本身并不復雜。其起因在于云南警備總司令霍揆彰欲望膨脹,力圖取代盧漢,成為一方大員。為此對蔣介石不喜民盟和龍云的心情揣測過度,試圖通過暗殺李聞并嫁禍龍云父子的“自作聰明”之舉,從而實現其一箭三雕的目的。
慘案發生后,在媒體報道中高頻亮相的龍云父子,事后證明純屬躺槍,經龍云和社會各界的努力,冤曲也得以澄清。只是在個別評論者看來,此案對龍繩曾實際上是因禍得福:在有驚無險的案件調查與反轉過程中,讓其大名“騰載報章,喧傳全國”,原本只在云南范圍才為人所知的名字,意外地“不脛而走,傳到每個角落”,“不化本錢,一舉成名”[38]。不過這種意外的禍福轉換,只是媒體的調侃,倒并非龍氏父子愿意看到的結果。
案件發生當時,國民黨中央及各情報部門因未參與其事,因而均不清楚接連發生的兇案究竟是何方所為。國民黨軍統因為素來慣用暗殺手段,因而很自然地成為外間最先懷疑的對象。主持調查的軍統頭子唐縱,則本能地將目光聚焦于事發地最高軍警指揮官霍揆彰身上,因而在受命當天,就拜訪霍揆彰的頂頭上司陳誠,含蓄地與其“商量”李、聞案的處理方式。陳誠自然明白談話緣由,但卻又自信而堅決地替下屬打包票:“此事決非霍揆彰所為,絕與軍方無關?!盵20]由于執行任務的兇手過于顢頇無能,導致急于洗刷外界嫌疑的軍統,并沒有費多大功夫就基本鎖定目標,但他們也立刻明白,此案由于牽涉面太多,絕非一個軍統可以處理。[39]其實此后之所以耗時長久,并勞駕包括陸軍總司令在內的軍、特、憲三界高層出面展開“聯合調查”,真正原因早已不在于案情,而關乎政治的考量。
自7月17日至8月26日,蔣介石的日記就顯示他一直被李、聞案及其“妥善”的處理方案困擾。一方面,蔣反復痛罵霍揆彰之流的“黨內干部”“無智無識”,“幼稚荒謬極矣”,“徒增政府情勢之險惡,領袖地位之不利”,讓蔣感到“可痛之至”“殊令人啼笑皆非”等等;另一方面,蔣之所以如此痛心疾首,其原因卻并非源自李公樸、聞一多的被害,而是美國方面的介入。
如正文中所述,在李、聞案發生后,俞大維、周恩來、龍云等人先后拜晤馬歇爾,馬歇爾再結合自己的判斷,對蔣介石政府毫不掩飾地表達失望之情。他對俞大維直言:暗殺事件導致美國輿論全面逆轉,使“委員長在美之聲望,已漸降落。”同時,他還要求美國總統杜魯門直接出面,向蔣介石施加壓力。[40]杜魯門也打破國際外交慣例,以私人名義致函蔣介石,不指名地譴責中國國內部分“黷武軍人”及“少數政治反動分子”,不僅不明瞭現時代世界發展的“開明趨向”,反而以卑劣手段加以阻撓,招致“美國國民所深厭惡”。他正告蔣氏:倘若中國事件不能和平解決,不能表現出真實的進步,美國將會重新考慮其對華政策。[41]杜魯門信函口吻之嚴厲,深深傷害了蔣介石的自尊。惱羞成怒之下,他既要為自己一貫政策辯護,又要想辦法推卸責任,因此才拖延月余,反復思量,以致在日記中感嘆:相當一段時期內“幾全為此事而煩悶與憂郁”;“困難、痛苦與受辱”的程度,從未有“如此案之甚者也”;“霍揆彰之愚拙顢頇,固屬可痛可憤。”直至8月19日,才決定以槍斃直接兇手湯時亮、李文山,作為就聞一多案給輿論的一個交代。[15]431-587盡管如此,國民黨當局在執政道義方面的頹勢已在事實上難以挽回,實際上也為兩年后龍云、盧漢決心在云南策劃起義添加了份量。